《千手佛心―證嚴法師》

 

 

 

 

 

原著以英文發行《Master of Love and Mercy: Cheng Yen

 

中文版譯者:黃芳田 吳惠如 吳佳綺 廖雪雲 主編:鄭美玉

 

企鵝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1995年出版發行

 

 

<序言> 文: 雲菁(Yu-ing Ching)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

百山和我在北密州的小家前院有兩棵古柳。我靜坐窗前,看那細長的柳枝被風兒吹得飄飄蕩蕩。有時,兩條枝兒被吹在一處難捨難分;又有時,好幾條枝兒吹成了一堆而密密切切。但,難分也罷,密切也好,在那風兒轉向時,便又各有各的方向。

「這和做人一樣!」我頓有所悟而對百山說:「你我都不過是柳枝,那緣份才是勁風。」

百山本來在房間那頭看書。這時來我身邊站著,對窗外垂柳默視半晌,然後輕輕的說:「風力不可違,弱柳怎奈何?」

然後,他繼續盯視柳枝,突然提高了聲音:「在那短短的相遇時,柳條兒形成一張緣網,更構成了一幅圖畫。那網兒為地上的生物在烈陽中成屏蔭,那圖畫為世上的境界在平淡中憑添了幽美!」

「世人該向柳枝兒學習。」我點首代語。「在相遇後,也在別離前,該做些對人對世都有用的事!」

          †    †    †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

前院的柳葉在風中飄落時,百山和我收到了一通電話,要我們去臺北:「去訪問證嚴法師,把他的故事,包括創立慈濟功德會的經過,以及此會今日的成就,用英文寫成一本書,讓全天下的人閱讀!」

收到這電話的三個月後,冬臨北密州。古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兒,在風雪中哆嗦。我和百山在雪花中依依不捨的向自窗內向我們張望的愛貓,愛犬揮別,然後飛越一萬數千哩。

是那緣份之風,把我們吹到了上人的身邊。蒙他慈祥無比,帶著病,打著點滴,賜談將近三小時,詳細指點我所有的問題。

也是那緣份之風,在那往後的一年中,又把我們帶回了臺灣好幾次。次次都再見上人,又次次都能在他花蓮精舎中,坐在他身邊數小時,聽他說話,觀他接見訪者和應答諸事。

緣份使我們有幸拜見師媽王夫人,而自她口中得知上人自出生到今日的一段旅途,以及在女兒有救世助人的大志時,為母者必須付出的涕淚和犠牲。

借著那緣份之翼,百山和我飛遍了寶島臺灣,飛近了上人之弟王端正先生,也飛近了上人身邊的慈師父、宣師父、旻師父、珣師父、常住玉簪……等人。他們每個人的所言所語是字字珠璣,使我們如入寶山,獲得了一段段珍貴無比的故事。

緣份之翼把百山和我帶到了慈濟功德會成員們的聚會處,使我們有機會聽他們訴說如何在上人的慧語中找到了人生的轉捩點,而由一塊塊平凡的碎石變成了一顆顆靈麗的珍珠,再串連而成了今日的功德會。

百山和我被那緣份的手掌輕輕提起,然後悄悄放在新聞局的門前。胡局長給了我們無限的支持,姚主任、倪處長、陸秘書……等人更給了我們各種的幫忙。我永遠難忘那幾位送我佛學書典,幫我收集資料的人,並將永遠感謝他們跟我之間那才聚又分的一段短短的緣。

†    †    †

冬去春來,夏往秋至。

一九九四年是百山和我無心觀柳的一年。

我是埋頭寫書,每日工作十二至十七小時。百山是在我把第一、二、三章寫成時,立即四處找出版社。

今日的美國出版社,要想存在,必須出暢銷書。「這本書中没什麼色彩,要暢銷怕不容易!」一家家的老闆都對百山這麼說。

「證嚴法師二十三歲才出家,為什麼不加一段他出家前交男朋友的經過?」有些老闆更強調,「加了,我們就出版!」

「上人從來没有男朋友!」我和百山異口同聲。「我們不能為了湊合讀者而扯謊!」

當百山和我在頽喪的谷底嘆息時,那緣份之風輕笑一聲,不費力的把我們自谷底攜出,安安穩穩的送到陽光普照的高處。

藍海豚出版社位於加州,規模不大,每月收到的書稿卻有三百部以上。那老闆克先生把稿件堆在儲藏室,積稿祇有增而没有減。

那天,一位和克先生相熟的西藏喇嘛來訪,因為克先生忙,他便自去儲藏室小坐。坐厭了,喇嘛便向積稿之中伸手一抓,抓到了一疊跟其他書稿並無不同的稿子。他開始看稿,等到聽見克先生在呼喚,才驚覺到他已經在儲藏室中坐了一整天。

「這本書太棒了!」喇嘛說。「你怎麼把它壓在那麼多書稿下?我勸你快看!我深信你看了它一定會想要出版!」

克先生連夜看書,第二天一早便打電話找百山。

加州的上午七時是北密州的凌晨四時,百山借著月光找到那響個不停的電話。短短數語後,他向睡眼惺忪的我歡呼:「我們的《千手佛心―證嚴法師》找到出版社!」

          †    †    †

《千手佛心―證嚴法師》原定一九九五年三月出版。百山和我在古柳下看那春來淺綠嫩黃的葉兒在風中搖曳,突然聽到電話鈴響。

奔返入室,聽到了克先生的聲音:「我的太太南茜因病暫時失明,我帶她去夏威夷養病。在海灘上晒太陽時,我把《千手佛心―證嚴法師》的稿子唸給她聽。她聽了開始流淚,又說:『我兩眼黑黑,卻在證嚴法師的慧語中見到了光明;夏威夷的太陽只照暖我的身子,證嚴法師的智慧卻照亮了我的心!』」

「我現在決定把這本書延期出版。」克先生繼續說:「延到六月初,就可以把它做為最新出版的書來代表藍海豚參加全美書展!」

春末夏初,柳葉綠鬱如翠。百山和我去了芝城,參加了書展,遇見了來自全球各地的作家、書籍、出版社老闆、代理人……等。

緣份像一條無形的線,把我們扯到來自法國、德國、英國、日本的書商的宴席中,給百山機會勸服他們在各國的書店中陳列《千手佛心―證嚴法師》。

緣份之線更把我們扯向來自臺南的鄭美玉女士和葉燕青先生,而使他們共有的企鵝圖書公司,在眾多的臺灣出版社中成為唯一一家擁有《千手佛心―證嚴法師》這本書的中文翻譯權公司。

而今已是一九九五年的七月底。美玉常自臺南來電話,跟我一同分享《千手佛心―證嚴法師》中文版的進展。克先生也經常把他從書商處聽來的消息向我報告:「此書才出版一個月,卻已打入五十州中大部份的書店。加拿大和英國的書店也己把它放在最耀眼的地方。日本和印尼已來信詢問翻譯權……」

百山和我最關心的是讀者們對此書的反應。我没唸過文學系,對佛學所知又有限,寫此書,原是抛磚引玉,但,內心深處,難免如一對父母,深盼寶貝兒能為世人喜愛。

每日收到一大堆來自各方的讀者信件。其中包括小店員、家庭主婦、大學教授、會計師、中學生、醫生、電影明星、女侍、清潔夫……等。各人對此書的看法大同小異。其相同之處為:「證嚴法師的生活方式可被全世界的人採用,而不以種族、國籍、宗教、性別為界限!」

在眾多的讀者當中,有一位先生名叫CLAES NOBEL——那諾貝爾奬家族中的一員。他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該看這本書,因為全世界的人都該效法證嚴法師的憫愛精神。他又說,證嚴法師攜眾所做的一切,正是他們諾貝爾家族世代支持的事。

是那緣份之風,把《千手佛心―證嚴師父》送到了這麼多英文讀者的手中。當鄭美玉女士把此書譯成中文後,那緣份之風也會把它吹向和佛法,也和證嚴法師有緣的中文讀者們。

我因為忙於寫作下一本書」《燭淚》而無法自譯《千手佛心―證嚴法師》但是,鄭美玉女士譯者們比我強得多,我看了他們的譯稿不但滿意,而且驚喜。

譯此書者、閱此書者、 出此書者……等等,皆如柳葉片片,被那緣份之風吹緊。

誠如百山所說:「柳條兒因風而聚,也因風而別。在那遇別前,且為眾生造一份福,減一份苦,添一份憫愛!」

        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寫於北密州綠柳成蔭時

 

 

<出版因緣> 主編: 鄭美玉

每次閒聊時,許多朋友都會問起,當初你們是如何爭取到此書的中文版權?我總告訴他們,一個「緣」字。

六月份,我們前往美國芝加哥參加一九九五年ABA書展,在正式開展的前一天,我們前往布置會場;就在我低頭忙著整理書籍時,忽然有人說:「你們是台北的出版社嗎?」問話的人聲音非常的悅耳,我很訝異是誰能講這麼標準的國語,尤其是在美國,更難得聽到這一口京片子。抬頭一看,是一位中年婦人,氣質典雅,以非常和煦的眼光,面帶笑靨看著我。 

我一邊回答:「是的。」一邊偷偷打量她,心裡想著:好眼熟的一位女士。於是很禮貌地回問道:「您也是來參加書展的嗎?」她說:「我在樓下的展場,我是為一本新書來簽名的。」我好奇地詢問:「您是作家?」心想:樓下的展場是美國館,可是看外表的談吐,她完全是個中國人,此時我更加好奇。「請問您是……?」「喔!我叫雲菁。」我一聽馬上脫口而出:「喔!我知道,您有一位非常愛您的先生百山,還有一隻非常可愛的狗。您的書我全部都看過了……。」於是我們聊了起來。

此時,我才知道雲女士是為她的一本英文著作"Master of Love and Mercy: Cheng Yen”特別應出版社之邀請,到現場來為讀者簽名。了解情況之後,我心想:證嚴法師所領導的慈濟功德會,在台灣已是家喻戶曉的團體,但没想到在美國竟也有如此大的迴響,法師的號召力實在驚人,相信大家必是感佩他的奉獻與大愛,才會跟隨他的腳步。由於我個人對證嚴法師一直懷著無限敬意與尊崇,假若能將此書引進台灣,讓台灣更多的人能清楚地了解證嚴法師,進而成為慈濟志工,那也是盡我的一份社會責任。

於是我探詢地問雲女士,此書是否已有中文版的發行?所得到的回答是「還没有」,於是我問雲女士:「我是否有出版此書中文版的榮幸。」雲女士說:「您可直接找Blue Dolphin 的Paul Clemens先生談。」

當晚我就將此事告知社長,社長也十分興奮,指示我翌日積極與該出版社聯繫。然而我心想,此書一定有許多人想爭取中文出版權,我們雀屏中選的機率似乎不大!尤其又是來自南部的出版社,在這之前,出版物一向以兒童讀物為主,可能嗎?於是我當下便告訴社長:「一切隨緣吧!若真的無緣出版此書,也不須介懷……。」

說來也真是有緣,書展開幕當晚,台灣的參展團體舉辦了一個歡迎酒會,我們公司亦是籌備單位之一,當我在門口忙著招呼來自台北的同業及各國外賓時,轉頭一看,那不是雲菁與百山嗎?他們正由新聞局駐洛杉磯辦事處的倪主任公超陪同步入會場,我趕忙迎上前去,非常高興能再度與雲菁及百山見面。

當酒會結束之時,我特地去向主任道謝,謝謝他的光臨,尤其他人遠從洛杉磯專程趕來,從我們下飛機的那一刻起,便全程一直陪著「台北出版人」團體,非常辛苦。在談話之間,我跟倪主任吐露社長對出版雲菁的《千手佛心―證嚴法師》非常有興趣,没想到倪主任當場把雲菁請來,並告知假若她有意出中文版,可考慮企鵝圖書公司。

連著兩天,由於會場非常忙碌,我一直抽不出時間去拜訪”Blue Dolphin”,儘管心裡急,但實在是無法抽空;然而,在禮貌上,我應該去拜訪,並向雲菁及百山問好。於是決定於書展的最後一天,前往做禮貎貌性的拜會。

就在書展結束的當天,我因有事必須趕回住宿的飯店處理,等我再趕回會場時,已是下午五點左右,卻看到百山與葉社長站在攤位上,社長更是一臉焦慮的神情,於是我急忙趕過去,果然社長急敗壞地問我:「妳到底跑到哪兒去了,百山在這裡等妳好久了。」

我覺得非常抱歉,忙著跟百山握手道歉,百山告訴我,雲菁已在樓下展場等我,有關此書的事情已約了Blue Dolphin 的Paul Clemens先生,想當面與我談談。

於是我急忙趕去,雲菁看到我,非常高興,我不斷向他兩位致歉。寒暄之後,我們坐下來討論此書的出版細節,在短短的半個小時內,就把草約簽定了。由於雲菁極力說服Paul Clemens 先生,因此簽約過程超乎我想像中的順利,此時我不得不感謝佛祖,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力量牽引著。

能購得此書的中文版權,我必須感謝倪主任,若不他的力薦,我亦無緣出版此書。在《千手佛心―證嚴法師》付梓的前夕,我要謝謝我好朋友黃芳田女士,若非她日夜趕工翻譯、做文字整理,此書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出版。此外,我更要感謝慈濟功德會台南分會的黃勝壁委員,若不是他的引薦,我也無緣謁見證嚴法師,更無緣結識宣師父與旻師父。此書最後的校訂端賴功德會的宣師父、旻師父的幫忙,更謝謝慈濟文化志業的王副總執行長端正先生,謝謝他提供的資料與修訂。最後,我要衷心地感謝詹宏志先生,他為《千手佛心―證嚴法師》規畫了一系列的活動,並提供我們許多協助。

希望此書能讓更多非慈濟人了解慈濟的精神,進而參與慈濟的志業,為我們的社會盡一份心力,讓我們共同攜手做觀音。

   

 

普天之下,没有我不愛的人;

普天之下,没有我不信任的人;

普天之下,没有我不原諒的人;

心中煩惱、埋怨、憂愁放下了,

長情大愛,遍滿虛空,永無止盡。

靜思精舍

 

第一章

所有的生命都應該被尊重,所有的生物都應該被愛。體會到他人的痛苦,和把快樂給予陌生人,都該是容易的事。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來來飯店前,接了我們之後,便行駛在繁忙的大馬路上。過不久,車速減慢開始走走停停,司機開著車穿越窄巷,巷子兩旁都停滿了車,僅容一車通過,有時還得倒車,讓出較大的空間,以便對面來車先行;甚至兩車幾乎貼身而過,司機必須先把兩旁的照後鏡向後扳,這以乎是臺灣交通常有的現象。在高樓大廈林立之間行駛許久之後,車子停在一棟幾層樓高的灰白色建築物前。

「證嚴法師於民國五十五年創立佛教慈濟功德會,這裡是慈濟台北分會暨慈濟文化志業中心,於民國八十年啟用。」周艾力告訴我們。他是個精通數國語言的年輕人,英語尤其講得字正腔圓,關懷團體安排他來接待我們。「法師今天正好在這裡,這是見她的好機會。」

我滿懷敬意地打量著慈濟分會,以往我所見過的寺廟,無一不是裝飾金碧輝煌,色調不外是金色、紅色和綠色,然而眼前閃爍著灰白色的慈濟分會,卻如此與眾不同,出乎我意料之外。

眼前出現一片藍——一列身著深藍色衣著男女前來歡迎我們,他們雙手合十,欠身微笑,親切地向我致意。

我們也仿效他們,加以回禮。艾力引領我們穿過人群,登上石階,走進一個寛敝明淨的房間。房間看起來很像圖書館,書架上擺滿了書籍,長桌上還有一些小冊子。

「請自行取閱。」一位穿著藍衣的年輕女子向我們微笑說:「這些相關資料都是贈閱的,如果你們想了解慈濟,請任取閱讀,我們將倍感榮幸。」又上幾層臺階之後,我們來到一條長廊,由此可通到會議廳,在進去之前,得先脫鞋。

這個廳堂相當大,天花板高得驚人,木製地板光可鑑人,晨光由高窗上透進來,反射在地板上,映出一片金光。地板上坐滿了人,他們全盤膝坐在灰色軟墊上,腿上蓋了藍色小毯。我估計這裡至少有四百人。抬頭一望,上方居然還有樓座,延伸成三面,更多身著深藍衣服的男女正由上往下望。

「慈濟功德會所有的男女弟子都穿藍色的衣服,」艾力解釋:「證嚴法師在設計這套服裝時,選擇深藍色,是取其柔和謙卑及忍耐之意。」

我們被帶到房間前方的靠牆處,然後有人發給我們蒲團和和小毛毯,我便盤膝而坐,以毯蓋腳,看著幾公尺外的講臺。

臺上供奉著一尊大佛,高度直抵天花板。佛壇上幾根燃燒的蠟燭伴著鮮花,散發出的芳香洋溢廳內。此處靜謐異常,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微風掠過窗外古松之間的松濤,也依稀可聞。

這裡的簡樸優雅,令我感到驚訝;既没有庸俗的色調,也没有華麗的裝飾,没有燃香而造成室內煙霧繚繞,更没有燒紙錢而產生的惡味。

「這跟我看過的寺廟完全不同……」我在百山耳邊悄悄說道,話没說完,就此打住。

此時大廳內突然寧靜無聲,所有的人彷彿為之屏息,而後全體悄然起立,百山和我也跟著起身。大家都望向佛壇旁邊的一扇門,順著他們的眼光望去,我們看到了證嚴法師。

他悄然地輕步緩移,清瘦的身軀翩然移動,身上一襲寛袖灰袍,袍長使我僅瞥見他腳上的灰色襪子。在他兩旁,各有一位弟子前導,移步至講臺上,停在臺中央之後,他慢慢面向觀眾。

在他舉目四望之際,臉上散發出神聖光彩;炯炯有神的雙眼,不僅閃爍著智慧與威儀,還有溫柔與悲憫。眾人雙手合十,深深一鞠躬,他也回禮,而後大家又重新就座。他清了清喉嚨,移近麥克風,先說明自己因為感冒,無法太大聲說話。之後,就在没有講稿的情況下,開始演說。

這場演講是要感謝一群會眾,他們不久前才深入大陸各地去賑災,幫助水災難民。他的聲音輕柔如耳語,語調平易如微風,不疾不徐,宛如輕撫的手,然而講詞卻充滿震撼人心的力量,深入淺出,舉例簡明易懂,聽眾深深為之感動。他描述大陸上無家可歸者之苦難時,與會者不論男女,均感而涕泣。「……所有的生命都應被尊重,所有生物都應被愛。體會到他人的痛苦,和把快樂給予陌生人,都該是容易的事。」他說著。

遠觀法師,敬意油然而生。我向來不輕易對人產生崇拜之情,所以此時也對自己反應很感驚訝。轉頭看百山,他正專心打量四周,一面仔細聆聽艾力為他翻譯法師之語。我壓著嗓門問他:「你對法師有什麼看法?」「印象深刻,簡直是不可思!」百山低語,臉上表情有如身歷奇境的小男孩。「不只是對法師,其他人也給我同感!以前我們也上過教堂,可是從來没有一處像這裡一樣,能讓人感受到如此濃厚的愛和平靜。我也注意到很不尋常的現象,法師和他的隨眾並没有對佛陀高喊——『賜福給我吧!神啊!』『降福給我吧,主啊!』——這是我們以前上教堂最常聽到的句子。」

百山再繼續聽艾力的翻譯,然後是更難以置信的表情,「法師說的都不外是如何助人,可是,妳看看那些隨眾,没有人顯出不耐煩或無聊的表情。法師是怎麼教他的隨眾無私和忘我的?根據常情,這時至少有些人會想:算了吧!別提其他人了!那我呢?我才是最重要的呢!」

法師在講臺上繼續開示,「有求於人者,容易導致失望沮喪;布施所得的,則是恆常的快樂和滿足。向他人伸出援手,是我們的福氣,不論對方是誰,身在何處,從事何種職業……愛與同情是超越種族、國界和地限的。我們也要向接受者心懷感恩,因為他受苦難,才讓我們明白施予的喜樂……」百山和我四目交投,彼此滿臉詫異,然而卻相對無言。

我們都是凡人,有德者成聖成賢。然而非神。我們可視聖人為典範,學習他。但卻無需膜拜他。

一進入房間,我的雙眼就為證嚴法師吸引住了。

房間中央以長木桌圍成四方,法師端坐盡頭處,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幅加框的畫,是他站在會議廳佛像前的留影。每面牆邊都有一些玻璃櫃,裡面擺著成冊的佛書,法師的著作,以及慈濟的資料。

有人示意我們走上前去,於是我們搬了兩張椅子,坐在一旁,看著他跟一位隨眾說話.不一會兒,我的右肩因背過重的背包開始發疼,因為裡面裝的銀香爐頗重。

本來我很想立即將香爐獻給法師,可是此刻卻因害羞而不敢貿然行動。我看看百山,低聲要他去做這件事。

他不大情願地取出香爐,一見法師得空,便趕緊呈上。大家都看到了,忽然全都住口,房間內立時靜默下來,像是等著看法師的反應。

法師自百山手中接過香爐,拿在小手中,仔細端詳,然後把它放在桌上,取出眼鏡看個分明。

這個三腳香爐約有十一吋高,每隻爐腳是一隻動物的臉,三隻爐腳托著圓形的爐身,爐身寫有中國古字,連我都看不懂個中意義。香爐底部小而圓,爐身則鏤空,可讓燃香的煙霧逸出。頂端有一爐蓋,手工雕琢的藤與葉形圖案都獨具匠心。

法師摘下眼鏡,抬起頭來看我,面帶微笑,招呼我過去。

我已經聽說,想要法師接受任何禮物,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恐怕他會拒收,因此,一走到他身邊,便趕緊說:「證嚴法師,如果你不想收下也没有關係,這是家母的心愛之物,也算是傳家之寶。不過,你若是不喜歡,我也會諒解的。」

我盯著桌上堆滿的各式物品,那是眾人為了慈善義賣所捐贈出來的,又趕緊說:「法師,不然這樣,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拿去義賣。」

在那一瞬間,我開始心痛;母親珍愛的香爐,若是落在某個不知欣賞的人手裡,她在天之靈一家會很傷心。

法師凝視著我的臉,緩緩的搖頭,心領神會的笑容,讓我感到他已看穿我的心思。「令堂的遺物不會拿去義賣的。我們的紀念堂即將落成,等啟用時,這個香爐就永遠供奉在那裡。」

我的心跳加速,喉間彷彿哽塞住,為掩飾眼中突然湧出的淚水,趕緊低下頭去。我彷佛又看到母親昔日的音容。

我在心中無聲的訴說著:媽媽,法師已經為妳珍愛的香爐找到絕佳的安置之所,我也要開始著手寫這本書了。

          †    †    †

法師和我又談了幾分鐘,我想問的問題很多,不過覺得當時不宜獨佔過多發言的時間,所以先強忍了下來。而後人愈來愈多,百山和我便讓出空間,退到角落。我們看到有些人熱淚盈眶,屈膝跪在法師面前,法師請他們起身,顯然是因他們的頂禮崇拜,感到幾分的不安。

他面對信眾叩頭致意的這種反應,讓我想起他在著作中所說的一段話:「我們都是凡人,有德者成聖成賢,然而非神。我們可視聖人為典範,學習他,但卻無需膜拜他。」

信眾開口講話時,法師凝神細聽,言者的一字一句,一舉一動,他無不認真看待。當他雙唇微啟,準備要鼓勵慰藉面前的人時,我才注意到,雖然他削髮,也無鮮麗裝束,但是他的美卻是無限神聖,他的外表莊嚴而令人難以抗拒。

「上人已經病了好幾天,現在還在發燒……」有人悄聲說。

細看法師,我看不出他有絲毫生病的跡象,反倒是沉靜舒緩的氣質發於無形之中。一路下來,他此刻才露出疲態,雙肩微微下垂,而我則早已於心不忍。但是,當另一位年輕女士迅即趨上前去,法師轉身面向她時,所有的疲憊又一掃而空,光輝再度顯現。

眼見此景之後,我對他的崇敬之,立即化為強烈感情,要動筆寫他也成榮幸。

「百山,」我轉向丈夫,「我們必須盡量拜訪幾位慈濟會員。如果把法師比做月亮,把隨眾比做映月的湖面,那麼想要深入了解法師的話,就得細賞反映月光的湖面。」

 

 

第二章

生命是一段旅程,我們自出生時便已登上一列火車,朝必然的死亡終點前去。車窗外的景物一去不回。唯一有意義的事,是對同車的旅人施予悲憫與大愛。

李宗吉先生長得很高大,看他現在的外表,你一定會以為他年輕時是個運動員呢。他的肩膀寛闊,胸部結實,年齡在他身上形成一種寛容的氣度。慈祥的臉龐很寛,睿智的雙眼距離很開,鼻子直而挺。他穿了件黑色的西裝,適遇臺灣冷鋒過境,因此還穿了件羊毛衣。白色襯衫,繫著藍色斜紋領帶,白手帕折疊整齊地插在胸前口袋裡。

我們處身於慈濟分會的一個小房間裡,房間中央有一張長桌,桌上擺了一杯杯的熱茶,足供大家飲用。李先生雙手放掌地坐著。

「慈濟功德會會員相信真、善、美。不論言或行,都盡其無私,竭其至誠。我們不信燒香之類的儀式,因為善行比煙霧瀰漫有意義得多。」他以溫柔平和的語調說。

「慈濟功德會的全名是『佛教慈濟功德會』,民國五十五年由上人創立。成立之初,會員除了五名弟子,還有三十位虔誠的隨眾,大家都以師志為己志:幫助有需要的人。經費來自於三十位主婦每天所省下的五毛錢,以及五名弟子每天縫製額外的嬰兒鞋賺來的。功德會草創至今,僅在臺灣一地,就有超過三百萬名的會員,其中有五千人是委員。」

他接著解釋會員和委員的差別:兩者皆為法師的信眾,然而委員在功德會扮演志工核心角色,負責勸募善款、造訪民眾、訪查疾苦,以便加以援手。

我仔細聽他說著:「功德會的四大志業是慈(慈善)、悲(醫療)、喜(教育)、捨(文化)。我們所有會員同心協力,實踐上人的主張,也就是:『一眼觀時千眼觀,一手動時千手動。』我現年七十多歲,我的海運公司已不再要我去打理。參加功德會帶給我很大的快樂,我也以身為志工為榮。」

李先生也屬於委員,在時間和金錢上,是貢獻最豐的一組。李先生是一家海運公司的董事,白手興家。從前,尼龍絲襪精貴,若是稍有破損,女人都會想辦法把它補好。李先生當年最窮困時,李太太曾以補絲襪來貼補家計。

李太太雖然衣著樸素,脂粉不施,也不佩戴珠寶首飾,但仍然給人高貴的印象。在整個採訪過程中,她靜靜地坐在丈夫身旁,偶爾才細語插入幾句,提醒丈夫可能忽略掉的部份。那天恰好是冬至,這位體貼入微的女主人,特別叮囑廚房端來甜湯圓招待我們,一碗清淡的甜湯裡,浮著幾顆糯米湯圓。

「趁熱吃!」她親切微笑著說:「冬至進補,吃點熱甜食,對身體有益。」她的話引起丈夫的感慨,李先生嘆口氣說:「不論我們吃什麼,肉體終究無法免於一死,我們在世的生命短暫,這一點,上人在年輕時就已經體認到了,而我卻到晚年才參透。」

「幾年前,我差點因中風而喪命。康復後,明白了身體、財富和其他一切的無常,於是開始尋求生命的真諦。我跟神職人員、教士、各教派的傳道者談過,可是他們都無法滿足我的追尋,也無法教我如何活得更有意義。後來有幸見到證嚴法師,聽了一個鐘頭的演講之後,我的人生觀完全改變了。所以,如果把生命用在助人、貢獻人類,生命就不會再空虛!後來我再去求見上人,没多久,就成為虔誠的隨眾。

「上人認為,生命是一段旅程,我們出生時有如乘上一列火車,朝向無可避免的死亡終點前進。車窗外的景物一一逝去,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對同車之人布施慈悲……」

此時有人敲門,打斷了李先生的話。

一位年輕的女士走了進來,她長得很漂亮,鵝蛋臉,白皙的皮膚,及肩微鬈的長髮,又黑又亮,脂粉不施。當她衝著我們一笑時,現出兩個酒渦,一副無邪模樣。

「這是我們的女兒憶慧,」李先生自豪地介紹說:「我們有三個女兒,都不比男孩差,都是我事業上的得力助手,幫著我經營公司。憶慧也是慈濟委員,她的英文名叫Josephine,英語講得很好。」

由於百山的翻譯周艾力因事而不在現場,當時我們又以中文交談,百山只能聽懂片段,因此,除了拍照、錄音之外,他只能盯著我們看。

「李先生,李太太,可否請你們讓我先生到別的房間採訪令嬡?」我很熱切地問道。

李氏夫婦點點頭,於是百山就跟著李小姐出去了。

李先生再次開口繼續說:「民國八十年夏天,大陸東部氾濫成災,殃及兩億兩千多萬人民,上人指示我們前往最嚴重的災區賑災。

自從民國三十八年以後,海峽兩岸的人民就一直處於不同的政權之下,可是上人認為,同體大悲,人傷我悲,對普天之下所有生命,我們應該熱愛、信任、原諒……對了!妳聽過我們的歌曲嗎?」

不等我回答,李先生深呼吸一口氣,開口唱了起來。詞曲簡單而動人心弦,歌詞是法師的開示:

普天之下,没有我不愛的人;

普天之下,没有我不信任的人;

普天之下,没有我不原諒的人;

心中煩惱、埋怨、憂愁放下了,

長情大愛,遍滿虛空,永無止盡。

李先生又重拾話題,繼續敘述在大陸的經驗:「民國八十年,我們組了一個六人小組,任務是去與大陸官方交涉,允許我們幫助災民。幾經困難,克服了所有障礙之後,我們終於在二十二個城鎮裡,查訪到五千戶急切需要救助的家庭。

「我們回來向上人報告調查結果。民國八十年八月,慈濟委員就開始努力募捐,許多大企業家不但捐出鉅額款項,更到街頭協助募款工作。企業家的太太們也義不容辭地到公共場所去,義賣自種的玉蘭花。

不到六個月的時間之內,到民國八十一年二月時,功德會就募到了許多善款。而後慈濟會員先後不斷地赴大陸賑災,不僅以金錢資助,更懷著愛心與慈悲心前往。

「我們這麼做,都是因為謹記上人的教誨:『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對同車之人布施慈悲。』」

 

一個人心裡滿足了,才能有快樂的家;家安樂了,才能造福家以外的眾生。

「李憶慧,或者該稱陳太太,是以雙親為榜樣,繼而成為功德會委員的。」百山告訴我。

我們仍在慈濟分會,但是兩人獨處於陽臺上,可以俯瞰臺北市。朝下望去,見到四面八方往來的車輛,就像在電動軌道上行駛的玩具汽車一樣。面前的矮架上,有一盆迷你楓樹,看來像是已有數十年之久的盆栽。百山就在這現代化城市,以及古老盆栽藝術的強烈對比氣氛下,敘述採訪所聞。

「功德會的本會在花蓮,從憶慧家搭火車去,要三個多小時才到。法師大多數時候都待在花蓮,所以經常有很多人前去拜訪他,憶慧便擔任起護送的志工之職。」他說。

四年前,憶慧並不了解自己原來是這麼幸福的女人;當她出生時,父母的苦日子已經捱過,她在豐裕的環境下成長,因而認為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丈夫給她的愛,都是理所當然的。

她的丈夫為人誠實可靠,每當她需要他時,他從不令她失望。他生性誠懇踏實、勤勞穩重,對妻子非常忠實,只是不愛做夢,少有浪漫之舉,很少想到要送花、給她驚喜之類的。

生活雖如此安樂,憶慧還是覺得有所不足,認為丈夫對她所奉獻的都是欠她的,應該再付出多一些才是。

有一次,她又到花蓮向訪客介紹法師的「靜思精舍」,面對面地巧遇法師。

「噢!妳怎麼又來了,」法師問她:「妳先生不介意嗎?」

「不會啊!」憶慧不解地問道「他為什麼要介意呢?」

法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地說道:「妳有一個很好的丈夫,應該心存感激,多加珍惜。」

法師的話就此縈繞在憶慧的腦際。在回程的火車上,她開始細數著丈夫的優點:他從不酗酒賭博,下班後也直接回家……。

他的優點不斷增加,當她回到家再看到丈夫時,覺得他似乎已跟以往自己所熟悉的他,判若兩人。

憶慧告訴百山:「他像平常一樣,坐在沙發上看晚報,但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覺得他比以往更得人心愛。突然間,我才了解他所給予我的愛和關懷,而領悟到:自己是多麼幸福的女人。那一刻,我下了決心,他不必改變成為浪漫的男人,我卻可以改變做浪漫的女人。老等著他先開口說『我愛你』是很愚蠢的,只要兩心相悅,誰先告訴誰,不都一樣?嗯……」憶慧面帶微笑,眼中閃爍著真正的喜悅,「從此以後,我就不再等了。而且也能為功德會做更多的事;不但帶人去參觀精舍,也隨眾去大陸賑災.上人說得真對,一個人心裡滿足了,才能有快樂的家;家安樂了,才能造福家以外的眾生。」

百山停下來,從盆栽中撿了一片枯黃的楓葉。我喃喃地說「法師必定十分用心觀察隨眾,所以能夠透視他們的個人生活。他一定是傑出的婚姻顧問,無需長篇大論,就讓憶慧變成更好的妻子、更快樂的女人。」百山頷首,同意我的看法,「而且法師的教誨,也跟儒家所說的不謀而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憶慧變得比以往快樂之後,也有餘力貢獻給那些不幸的人。」

學佛,就是學做人的規矩。

我們在王明德夫婦的辦公室裡,這裡有一張小茶几,一張大書桌,後方牆裡有一個點著燈的佛龕,供著白瓷觀音和兩瓶鮮花。

王太太說:「有一天,我跟一群名流太太小姐們,在一起插花,當其他人互相比較、炫耀她們的華服珠寶時,我和另一位朋友都一語不發。」

她的圓臉看起來還很年輕,短短的鬈髮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尖下巴,櫻桃小口,嘴角上揚,五官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像兩泓墨色深潭,燃燒具催眠力的烈火,使我聯想起環繞夏威夷群島的浪潮——輕柔可親,然而卻蘊涵無限的威力。她没有像其他慈濟委員一樣穿深藍色衣服,身上是一襲淡綠裝束,薄施脂粉,唯一的飾物就是腕上的念珠。

「突然之間,我心念一動,越聽越不順耳,」王太太說:「我那朋友一定也有同感,我們相視,彼此會意:人生必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事可做!」王太太一面說話,一面剝著栗子,她看我吃下她遞給我的第一顆栗子,知道我相當喜歡,於是堅持我做筆記,她則為我剝栗子。這種平易近人的態度,以及隨和的個性,令我很難相信她是一位企業大亨的夫人。

王明德先生是德杰企業集團的總裁,這個關係企業至少擁有五家大公司,包括房地產,都市建設等,其中還有「明德百貨公司」。我們身處的大廈,也是他所設計建造的。

「回到家,我懷著一股強烈的預感等待著……有什麼事將會發生,改變我的生活,指引我生命的真諦。幾天之後,一位陌生女士來敲我家的門,自介紹說是慈濟委員,」王太太說著,把白色紙巾送到我面前,上面放著剝好的栗子。

「她向我募捐,我捐了,因為數目不大,所以當她說要開收據的時候,我說不用了。她卻堅持一定要給我一張收據,說慈濟功德會做每件事都必須按照規矩,清楚交代。她又說了些我前所未聞的話……」

王太太停下來,傾身向坐在一旁的丈夫,一隻手放在他肩上。「這位女士告訴我說,對慈濟功德會來說,没有所謂『微不足道的捐款』,只要施予者心懷至誠,五毛錢和五千萬都是一樣的。當她說她是引用證嚴法師的話時,我馬上決定要去拜訪這位法師。」

「民國八十一年,我在臺北看到上人,立刻為之傾心,我毫不遲疑地下定決心成為隨眾,盡此餘生追隨他,聽他教誨。可是上人並未一口答應,他說所有的隨眾都必須加入慈濟功德會,而功德會並不需掛名的會員。要跟他學佛,更必須身體力行,實踐菩薩道。他要我明白,功德會的成員不分貧富貴賤,人人平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家都必須做勞心勞力的工作。」

王太太端坐抬頭,堅定的語氣和閃亮的眼眸,表露出她對功德會的堅心。「上人旳話共並沒有令我氣餒,不久之後,我就去拜訪了花蓮的慈濟本會——靜思精舍。那裡有一股吸引力,像上人一樣,令我為之傾心。此行之後,我的心意愈加堅定。我加入慈濟功德會,至今也已超過十年了——剛開始只是會員,之後成為委員。過去這十年來的生活,和以前真是有天淵之別。」

王太太臉露榮光,看來更加動人。她以感人的語氣接下去說道:「除了愛我的丈夫和兒女,以及我的朋友之外,我還有足夠的愛去施予陌生的人。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施愛良方,最後是慈濟功德會指引了我一條大道。

「因為證嚴法師的緣故,我的人生為之改觀,不再做無益的事。我積極參與各種慈善工作,為發展功德會的功能而努力,例如捐助興建學校、醫院,並力行各種良善的行為。」

願有多大,力有多大。因此人應該自求多福,而不是求佛陀保佑!

「我一直是佛教徒,」王先生說:「但在很久之後,才成為慈濟功德會榮譽董事。事實上,我是受我太太的影響;她不斷地捐錢給慈濟功德會,我深怕她受騙,被人利用,所以就跟她去參加了一次聚會,以觀察了解實際情況。

「一看到上人,我立刻明白應該追隨他,就像向日葵向陽而生,蜂鳥逐花飛翔一樣。不多久,我就了解慈濟功會是一個大組織,我太太所做的事,是天底下最有意義的事,因此,決定效法她,也成為上人的在家弟子。

「我們夫妻並肩參與其事,已有十年之久,以後也會繼續如此。」王明德先生以抑揚頓挫的語氣說著,往身後椅背靠去,神態非常輕鬆自在。

他身材高瘦,五官端正,穿了一套剪裁合身的淺灰色西裝,淺灰紫的襯衫,繫著深紫灰領帶,上有超現實畫風的圖案,裝扮和外表予人聰智的印象,充滿了自信,知道如何力爭自己想要的。然而,他和我心目中的商業鉅子形象——大嗓門、自以為是、不願將寶貴的時間花在一個作家身上,卻有很大的不同。他的態度親切,笑容溫暖,讓我身處於他企業王國的高級辦公室裡,感到十分自在。

啜了一口茶之後,王先生又說:「上人的教誨,使我受益無窮。例如,上人說『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因此人應該自求多福,不指望依賴任何人,也不應該求佛陀保佑。』這使我明瞭,身為佛教徒,並非意味有權向佛陀祈福,降神蹟給我;佛陀原也是人,不過由於智慧、勇氣和毅力超於常人,所以成聖。只有貪愚之人,才把佛陀當成應許的神,在佛前許願、燃香燭,以為佛陀會使他如願以償。」

「一個好的佛教徒應該會反求諸己,發揮佛性,磨鍊勇氣、毅力和智慧,以自己的努力換取心中的願望。」

停頓了一下,王先生雙眉微皺,繼續說下去:「不過,一個人要隨時保持勇氣、毅力和智慧,是很不容易做到的……特別是碰到挫折、不幸時。不久前,我也曾失去鎮靜,那時可能會損失一大片土地,甚至會導致破產。」

這個悲慘經驗的回憶,令王先生為之黯然,他轉身望向妻子,後者正面露深情,微笑地撫慰他。緊接著,這不愉快的回憶便一掠而過,他眼中的陰鬱也不復見。

王先生恢愎一貫的平靜,說道:「我去見上人,跟他做了一番長談,他安慰我,叫我無須焦慮;教我去找對方商談土地問題,但須理直氣和。

「我按照上人的指示去做,因為他的鼓勵,我在會議過程中並不恐懼,而且充滿自信,態度堅定。開會結果出乎我意料的成功,雖然還是損失了部份的土地,不過大概只有原來預期的四分之一而已,對大局没有重大影響。這件事給我的打擊不小,但我很快就復原了,對損失也不再以為意。」

「上人救了我,這是真的。可是他的方法並不是要我去寺院做種種功德,然後等待神蹟。相反的,他教我莊敬自強,激發起我的潛力,使我得以成功地解決問題。嗯!這件事也說夠了。」

王先生搖搖頭,彷彿要把過去甩掉。「上人也說,過去的事應該忘掉,否則一個人永遠無法走向未來——如果一個人右腳踏出一步,左腳還停在原地,那他永遠也無法前進。

「我未來的計劃仍是以上人的教誨為基礎:謹言慎行,左肩擔著我的願望,右肩挑著我的付出。」王先生自信地笑著,望著妻子,眼中充滿熱誠。「盡此餘生,我會盡力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成功的生意人,虔誠的佛教徒,以及慈濟功德會的積極會員。」

  

 

第三章

世上古今多少災難,都是由那心靈殘缺之人造成。

早上七點鐘,百山和我步入飯店的餐廳,四周全是裝飾得很漂亮的聖誕樹,七彩的燈光映射在水晶杯和銀餐具上。一個男人用中文唱完「聖誕鈴聲」,接著又唱「平安夜」,歌聲極其柔美。

「我想家了,」我嘆了口氣,「想念我們自己的聖誕樹。」

「不論這飯店多豪華,就是和家裡不一樣,」百山也有同感,「我也想念在家裡過的聖誕節。」

步出飯店時,心情很沉重,我們都在想著應該過完聖誕之後才來臺北的。空氣濕冷,天空飄著細雨,前來迎接我們的是文素珍女士,她是照顧我們最不遺餘力的慈濟委員,臉上永遠帶著可人的笑容。她為我們介紹了一群同樣穿著深藍色衣裝的女性,她們全都是功德會的志工。我們在坐上一部小型遊覽車之後,文師姊便開始解說此行的目的。

「功德會募勸來的錢,都很妥善地轉贈給貧苦之人,我們就要帶你們去拜訪一位捐贈者,和一位接受救助者。」

臺北的繁華逐漸消失,進入眼簾的是陰沉的另一面;猶如翻過相簿的一頁,光燦的畫面驟然被黑暗的畫面給取代了。到了一條小巷的入口處,車子已經駛不進去。

走過幾條小街,看到不少攤販,販賣著各式零食小吃。地上的水坑像一個個小湖,街頭巷尾有不少男女、兒童,在自家門前或站或蹲,他們在雨中洗東西、烹調,或者做其他瑣事。文師姊在其間一棟房子前停下腳步,我們踩著潮濕的臺階上到二樓。她敲敲門,門慢慢地打開,生鏽的門鉸發出嘎吱響聲。

應門招呼我們的是一位穿著整潔的年輕女郎,自稱是社工人員。文師姊帶我們穿過一條狹窄的走道,來到一個不到兩坪的房間。

一個女人躺在棉墊上,朝我們微笑,露出幾顆黃牙。她的頭左右轉動,嘴裡勉力發出一連串聲音,我完全聽不懂她想說什麼,可是慈濟志工卻都明白了;因為她們經常來探訪她,所以已能聽懂她想表達的意思,而我卻根本無法分辨。

文師姊為我解說:「蔡林美說她很高興看到我們,她很期待我們每月兩次的造訪。」

文師姊又向她介紹我,我強作歡顏地向她打招呼,一面打量她。她的黑髮剪得很短,夾雜銀絲,穿著黑色寬褲,灰棉襯衫和藍色毛衣。

「林美今年五十三歲,」文師姊說:「兩歲時得了小兒痳痺,三十五歲時雙親過世,之後,便跟弟弟和弟媳婦同住。四十三歲那年,她得了急性類風濕性關節炎,連續發了幾天高燒,他們没有理會她,也懶得照顧她,結果她因此口齒不再清晰。可是她腦子卻還很清醒,對周圍的事都一清二楚。」

林美又再次擺著頭,極力發出聲音。

文師姊又為我解釋:「她想要說,她很懷念那段能正常說話的日子,可是她對弟弟和弟媳婦並無怨言……他們已經好久没來看她了。」

我以為蔡女士就是一個受救助的個案,於是問道「慈濟功德會救濟她有多久了?」

「不,」文師姊趕緊回答說:「我們現在已經没有給她經濟上的幫助。」

她告訴我說,民國七十五年,功德會首次發現林美時,她被弟弟拋棄在一陋室中,任由她自生自滅。功德會在各方面幫她,也教她學佛。他們給她看了證嚴法師的照片,之後,她激動地渾身顫抖,流淚不已,伸出手去接過照片,貼在自己的心口上,就這樣放著好一會兒才移開,臉上綻放出寧靜美麗的微笑。

當時政府有關部門還未留意到她,功德會為她找到現在的住處,每月津貼她三千六百元。

直到民國七十八年,政府才將林美列入社會救濟的名單之中。從此,她每月都固定收到政府津貼,每天也都有社工上門,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剛才開門的女郎,就是現在負責照顧她的社工人員。

「妳可能會嚇一跳,」文師姊微笑說道:「林美獲得政府補助之後,便立即要求功德會停止對她的津貼。」

她以手指著簡陋的房間,嘆了口氣,「當然,如果她願意同時接受政府和我們的補助的話,生活是可以改善許多。可是她堅持功德會的津貼,應讓用在比她遭遇更慘的人身上。」

躺在棉墊上的林美發出聲音,文師姊說:「林美的意思是,政府每月津貼她超過三千六百元,她也用不完,她只需要米飯、蔬菜,偶爾加點肉食就夠了,其他的也都不缺,所以她應該將餘錢捐出來,幫助比她更貧困的人。」

文師姊很引以為豪地說:「嗯,蔡林美也是一位捐贈者,是慈濟功德會的會員之一,她每月省下政府的補助,要我們月底來收。」

林美的頭左右擺動,咧嘴而笑,我已漸漸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可以理解她的意思了。「妳瞧……我躺著不……能動,不……不再跟……人家約會了。所以我……不用花錢買衣服……高跟鞋……香水……或是……上美容院。」

她笑了起來,我對她的幽默甚感驚訝,盯著她問道:「這樣躺了十年,妳怎麼還能自尋開心呢?妳一向都這麼樂觀嗎?」

「不……」林美掙扎著回答:「……哭是要……來得……容易多了……」她用盡力氣,指向身後的櫃子。

順著她的手看去,我見到一部小電視機,上面放著一張證嚴法師未加框的照片。

「……我看上人的……照片……。我聽……他的錄音帶……就……可以……辦到了……我……不但可以……接受……自己的命運,也可以……原諒……我的……弟弟和……弟媳婦。」她說:「上人常在我心……佛祖和觀音……也常伴我左右,……我時常在哭!」

房間並不熱,但她因為奮力要擠出話來,額上冒出汗珠。「上人說……身體殘疾不可怕……心靈殘缺才……可怕……世上古今多少……災難……都是由那……心靈殘缺的人造成!我……深以為……幸,……因為……我只是……身體殘障,而……不是……我的良心!」

我靠近林美,鼓起勇氣問她:「妳會不會有時希望早日往生,以求解脫?」她想要點頭,可是只能做出搖頭的動作,「是的……是的!我時常……希望……早日往生!」

我心裡還有一個疑問,欲吐為快。「佛教徒相信輪迴,林美,妳今生受夠了苦,下輩子還要再回來嗎?」

林美笑了笑,此時我已不再注意到她的苦難,而被她眼裡的光芒和臉上的喜悅所吸引。她說:「當然!我……要做一個……健康強壯的人……這樣……我就可以……做……慈濟人,……也才能……一生都……幫助他人!」

本來,我一直可以克制住眼淚,然而此時淚水卻即將奪眶而出。

我把頭別過去不看她,透過矇矓淚眼,我看到唯一的窗戶旁邊,有一個小水槽,一旁有個瓦斯爐,地上有塊水泥砌出的排水池,足供林美平躺,讓社工為她擦澡。仔細觀察後,我發現她身下有塊活動板,抽去板子,底下的小桶就是她的衛廁。

我又轉頭看林美,她已注意到我臉上的淚,聳聳肩,反而倒過來安慰我說:「別……為我難過……我很快樂……布施是一種……喜樂!……知道自己……到了月底……還能捐錢……讓我在……其他時間……活得……比較堅強!」

我再也無法自制,開始啜泣,文師姊把手放到我肩上,我站起身來。

離去時,雨勢正大。走回車旁時,我才發現雖然一直有人為百山翻譯,他也明白一切的談話內容,卻始終一語不發。我帶著疑惑,無言地看著他。

「我們在此抱怨無法在家過聖誕節,真是太荒唐了!」百山的聲音從未如此顫抖低沉,「聖誕節的真諦是施予,今天我們學到這一課,是一生受用的聖誕禮物。」

眾生皆平等,因此應該受同等的敬愛。佛心存於眾生,不論其肉體形式是人,是魚,是貓,還是狗。因之,一條狗的靈性跟一個人同等,也許還更值得敬佩!

我們上了車,駛向城市另一方,那裡像是新興商業區,建築物很現代化,充滿富足繁榮的氣息。車停在大街上,我們向一條巷子走去。才轉進巷中,迎面便見到好幾棟克難屋。

「這怎麼可能?天堂和地獄只有幾步之遙……?」問過之後,我停了下來。

在兩座破矮屋之間,有隻貓正在垃圾堆中找東西吃,聽到我們的腳步聲,牠抬起頭來,眼中滿是驚恐,顯然是飽經殘忍虐待之後造成的。

我渾身顫抖,那隻貓又瘦又髒,可是我確定牠是隻純白的貓。

「不!」看到貓背上那道很深的傷口時,我不由自己地發出一聲尖叫;牠的肌膚外露,看得出是受病菌感染了。

我並無意尖叫嚇著牠,可是牠因為長期受忽略,缺乏照顧,馬上一溜煙竄走了,彷彿深怕不趕緊離開,就會再受虐待。牠對我拋來的最後一眼,像是無聲的指控:我又没惹妳,幹嘛不讓我填飽肚子呢?

「不!」我又尖叫一聲,接著痛哭不已。這隻貓棄食而去,使我深感內疚,地上一隻滴血的老鼠,本來可以供他果腹的。

百山、文師姊和其他會員都在等我,可是我卻無法舉步,只是眼睜睜地望向貓兒消失的巷尾。

百山和我養了一隻狗、四隻貓,我們對牠們的愛,不亞於我們之間的相愛;如果只有很有限的錢購買日用品,無需討論,我們就會直奔寵物食品區,而不會先考慮買我們所需的食物。我們並不在意醫療預算,可是絕不會少了貓、狗該有的注射費。離家前,我們託兩位朋友代為照顧我們的寶貝——一位女士負責每天到家裡去餵牠們兩次,另一位男士則照管牠們的平安。

我們視如至寶的「水晶」,是一隻白貓,由動物之家領養來的,卻仍深具名種氣質。牠是我們的最愛,也因為牠,所以我們對白貓特別有感情——而眼前這隻脖子受傷的貓,正是白色的。

「我受不了!」我雙手握拳,激動地說:「我知道很多臺灣人善待貓、狗,可是,這些人都到哪兒去了?」

我之所以這麼說,也因為才來的頭幾天,在小巷弄裡,看到很多流浪的貓、狗。牠們有的生癬,有的挨餓、跛腳、傷病,有的更集所有毛病於一身,因此看起來很可憐;不過,牠們的反應舉動和表情,更令人心痛。

牠們一見到人,就馬上夾著尾巴逃跑,認定了雙腳動物會導致牠們痛苦和悲慘;在逃跑前,兩眼瞪得大大的,眼神充滿不信任與恐懼,跟我們在美國所飼養的狗兒完全不同,我們的狗兒會信賴地用爪子抓抓你,「嗯,你不覺得我很可愛嗎?你不帶我回家,好好養我,善待我,讓我跟你共度餘生嗎?」

「真是太悲慘了,為什麼這裡没有流浪動物之家呢?」我低喃著,不諒解地看著文師姊,「慈濟功德會何時才會為那些流浪貓、狗做些事呢?」

「不久的將來就會展開了。」她平靜地回答說。

百山以一臂擁著我,繼續穿過巷道,轉過巷底,再走了一段距離,來到一座破舊的屋前,一邊有一扇拼湊而成的門。

既無門鈴也無門鎖,斑駁的木板門上,倒是有一張很殘舊的神符。文師姊一敲門,馬上有好幾隻狗同時吠起來。

門開處,一位瘦弱的老太太來應門。彎腰駝背,佝僂著身,頭還得微偏著抬起,才能看到我們的臉。當她看到慈濟的志工,便馬上請我們進門,並以手勢制止那些狗吠叫。

房間只有兩坪多,擺滿了東西,我們一進去便顯得很擁擠,所以百山和幾位女士就留在門外。我站在門邊四處張望,實在找不出立足之地;到處都是碗碟、衣服、老舊的櫃子、瓶子等,上方有個燈泡,一面牆邊有個櫃子、瓶子等,上方有個燈泡,一面牆邊有個櫃子,供了一尊小佛像。雖然如此,屋裡卻保持得很乾淨,跟那位老太太一樣。

「呂老太太,」文師姊以愉快的語氣問候她:「這幾個禮拜,妳跟孩子都好嗎?」

「我們都很好!」老太太回答說。滿是皺紋的臉上盡是老人斑,稀疏的白髮用髮網罩住,穿了件脫線的綠毛衣和棕色襯衫。

說到「我們」的時候,她揮手比畫四周,細瘦的手指向一個磚造平臺。

兩條一黑一黃,中等體型的老狗,坐在一條棉被和幾個枕頭上,疑惑地望著我們。牠們都不胖,也不屬於名種,但看起來很健康,一點也没有挨餓的樣子。房間裡有一股歲月遺留下的濃重霉舊氣息,但不至於令人難受。顯然狗和牠們的主人都保持得一樣乾淨。

「狗兒們還乖嗎?」文師姊指著狗問道。

「當然乖,牠們一向都很乖,」呂老太太說話的語氣,像是充滿母愛的母親在炫耀兒女。她伸出手去,拍拍身邊的黑狗,微笑著對牠們叨絮:「可不是嗎?我的心肝!你們當然是最乖的囉!那還用問。對不對?因為你們本來就乖……」

文師姊打斷她:「呂老太太,妳改變心意了嗎?」

老太太斜眼瞟著文師姊,繼續逗弄著狗,以天真無邪的語氣回答說:「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妳裝儍,」文師姊笑了,又對這頑皮老天真說:「當然是要妳搬家的事,妳可以搬到老人之家去,那裡又乾淨,又舒適溫暖。」

呂老太太的堅強下子消失了,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兩腿一軟,終於跪倒在床上,伸出兩臂去撫摸身邊的狗。「搬家?妳是要我搬進養老院?」她又重複一次,然後說:「那個不准養狗的地方。」

她搖搖手,語氣帶怒,「丟下我的寶貝們,讓牠們到街上流浪,無家可歸,也没有媽媽餵牠們。才不!我不要!不可能的!牠們這麼乖……是我的心肝寶貝哪!」

她一路說,我則仔細打量這個房間,發現這個房間跟一座搖搖欲墜的老建築相連,牆上高處有一扇小窗戶,可以看到窗外高聳入天的新建辦公大廈和公寓。

「呂老太太已經七十七歲了,」文師姊說著,老太太則繼續哄著狗。「她從三歲開始,就住在這裡了,以前這裡還不錯,而今已是年久失修。

「命運對她很無情,幾十年來,她生活很苦,現在除了有狗陪她以外,她是孤單一人。房子大部份已經不屬於她所有,因為要拓寬馬路,這房子正擋在路上,業主已同意賣給政府,是免不掉被拆除的,呂老太太不肯搬走,大家也很困擾。

「呂老太太並不符合政府補助的條件,我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她是功德會的關懷對象,我們每月來兩次,送錢和食物,幫忙打掃,她没法自己洗澡的時候,我們就幫她洗,能幫她做的都做,也盡力勸她搬走,其實,她很久以前早就該搬了。」

老太太聽到文師姊最後幾句話,馬上停止了哼唱,歪著頭看著我們,提高嗓門說:「搬?我絕不搬!」

她先指指其中一條狗,又指指另一條,說道:「牠們是我最早養的一條狗所生的,也是我僅有的親人……當然,慈濟功德會的人也是。」

她語氣稍微軟化,接下去說:「要不是有功德會送來的食物和錢,我這些寶貝早就不在了。」

她盯著床的另一邊,我才看到靠枕頭那邊,有張小桌貼牆而置,桌上有部古老的大型收音機,上面有張加了框的證嚴法師照片,一個花瓶和一根蠟蠋,粉紅色的塑膠花與紅色的蠟燭,為這簡陋的房間添了點生氣。

「我本來就是佛教徒,可是直到有一天,由收音機裡聽到證嚴法師的話,才明白佛教的真正意義。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我每天都要聽上人的聲音,我很高興電臺常播他的開示,我幾乎背得出他的每句話。最讓我感動的,是他不只提到人類,而且談及所有的生命。

「嗯,上人認為眾生平等,所以應該受到同等的愛和尊重。上人說佛性存於眾生,不論型態是人、魚、貓,還是狗。所以,一條狗旳靈性並不次於一個人,說不定還更值得敬佩!」

呂老太太對著法師的照片微笑,彷彿法師就在房間裡,兩人已是親暱熟稔的朋友。「我相信上人了解我對這些寶貝的感情。事實上,狗兒比起孩子……嗯,兒子,要好多了。」

我很想探究她的話因,但很怕一問,又揭起一道舊傷痕。

文師姊把手放到老太太瘦骨嶙峋的肩上,輕輕地說:「可是,呂老太太,上人一定不希望妳為這些寶貝,而在這裡住下去的,上人一定希望妳先把自己照顧好……」

老太太堅決地搖搖頭,打斷她的話,「一個媽媽愛子女勝於愛自己,這是天性。我那些孩子一日吃三餐,我只吃一餐而已。可是從牠們眼裡,我看得出牠們明白我的愛,牠們也愛我,感激我。知道嗎?要是有人想傷害我,我這些孩子一定會奮不顧身來保護我,這點我很肯定。噢!對了!剛才不是說過,狗跟人一樣有靈性!」

一些慈濟委員開始跟她講話,檢查她的藥還夠不夠,又把錢和食物給她。見她們要收拾屋子,我才知道自己阻礙了她們,於是便走了出去,看見百山在巷子另一頭,站在一棟同樣老舊的房子前,對著陽臺上盛開的蘭花拍照。看我出現,他很擔心地跑了過來。

「妳還好嗎?」他看看我那雙為貓、狗哭紅的眼睛問。

「嗯,」我微笑回答,語氣不再又悲又怒,「我没事。我已經明白,證嚴法師宣揚慈悲已經深入各階層的人心,他們心中有法師和佛教,所以臺灣有這麼多人對眾生發慈悲心,這個寶鳥上的貓、狗,一定會得到良好的照顧。」

 

  

第四章

佛祖是覺悟之人,佛教就是自覺、覺人的哲學。佛教徒並非拜神的人,而是一心一意要讓自己覺醒的人。

證嚴法師經常往返於臺北和花蓮之間,由於他的心臟健康情況欠佳,不宜乘飛機,故常搭火車。

百山和我在臺北見過法師之後,他又要回花蓮去,雖然我們知道專訪他的機會渺茫,但仍然跟著去了;即使採訪不到,但能就近觀察,也可以有較深入的了解。

「菁,我昨天看妳冷得發抖,所以帶了這些給妳。」文素珍女士在火車站對我們說,這是十二月廿一日的傍晚。

那是一件黑色開西米毛衣,和一件厚重的深藍羊毛外套,上頭配有金色的大鈕扣。她的細心和體貼,很令我感動。冷鋒持續未撤,百山和我的保暖衣服都留在密西根没帶來。我毫不遲疑地穿上,看著百山微笑,文師姊給了他另一件深藍色毛衣,「這件還有點溫熱呢!我没有男裝可以帶給你,所以就請一位慈濟男委員馬上脫下它來給你……他穿得夠暖,没了這件也不成問題。」

這些衣服不僅溫暖在身,也溫暖了心。穿上了慈濟裝,歸屬感更因此油然而生。一片藍色人潮湧向宏偉的臺北火車站,往地下月臺去。證嚴法師和他的弟子們的灰袍在我們眼前不遠處飄浮,像汪洋大海中的白色泡沫般顯眼,身邊的隨眾護著他們在人群中穿過。

「法師身邊經常都有這麼多隨眾嗎?」我好奇地問道。

「没有,」文師姊指著堆積如山的行李說:「那些慈濟委員今天早上剛從大陸回到臺灣,他們是去大陸水災區賑災的,先回到臺北分會做報告,現在跟著上人到花蓮去繼續完成他們的會報。」

到了地下月臺,兩旁都是鐵軌,到處可見排列成行的乘客與行李。一列長長的火車駛近前來,行列立即打散,乘客爭先恐後地往車門擠去。

百山站在車門邊,伸出手來扶我上車,法師和他的弟子、功德會委員都有座位,經常伴在我們身邊的翻譯周艾力,也幫我們買了坐票,座位很柔軟舒適。我們腳下、頂上的行李架上,都放了行李,四周還有人站著,由於没吊環可拉,只有靠在他人座位扶手或椅背上,不過他們看來也頗自在,大多在看書,有的則閉目養神。

火車經過一條漫長的隧道,出到隧道口外時,窗外天色卻暗了下來。百山和我已睏倦得睜不開眼,就在即將入睡之際,有位穿深藍衣裝的女士,由車廂前方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

「坐在我旁邊的宣師父想跟妳談談。」她頷首微笑說:「我會說英文,或許可以跟妳先生談談,解答他的疑問。」

我清醒過來。宣師父是證嚴法師的弟子,常伴法師左右。我起身讓位給這位女士,並對百山說「如果不能專訪法師,那麼,和宣師父談也好。」

          †    †    †

「上人並不反對採訪,」宣師父說:「只是他太忙了,没有時間。而且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問者多不勝數……不止是亞洲區,歐美也有。如果上人每次都接受採訪,就没有時間來推動會務了。」

他平和的圓臉上,現出關切之色,接下去說:「而且,上人身體不太好,我們都得盡力照顧好他,我相信妳也會體諒。對了,你寫這本書的動機是什麼?」

我把關懷團體跟我接觸的經過告訴他,接著又說:「可是見過法師之後,我已改變初衷;我是為法師、慈濟會員、世上的佛教徒,以及所有追求生命真諦的人而寫,我是為那些還不熟悉佛教,但將來可能會接觸的人而寫,也為我母親、我先生和我自己而寫——這將是我此生最重要的著作。」

說著說著,宣師父臉上防衛的表情逐漸淡去,展顏而笑,令人感到十分地親切。

我伸手自小手提包中取出一本筆記,是在密西根州時,讀過幾本關於法師的書之後,所記下的問題和心得。我把筆記本遞給宣師父。

「這些問題很不尋常!」他看了之後,睿智的雙眼有一抹驚異的神采。

「不不,」我說,因為不敢肯定他是否認同,所以有點不安。「我不想問法師的生活面,因為一定已經有很多人一再問過。倒不是我對他的生平不感興趣,事實上,從我讀過相關的書看來,他的一生神奇迷人……」

宣師父燦然一笑,擺手打斷我的話。「我很欣賞妳所提出的哲理性問題,雖然其中有些重複。不過還要很久才會到花蓮,嗯……三個半小時……還有的是時間,先把這些問題整合一番。」

他迅速把那些問題抄下來,動作充滿自信和把握,又說:「我可以把它們輸入電腦,直接轉換成中文,然後列印出來給上人過目,這樣,或許跟妳談話之前,上人可以先把問題看一遍……妳怎麼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我瞪大眼望著他,「你是說,法師會跟我談?」

宣師父點點頭,「我們試試看。」

他翻開一本大記事簿,翻了幾頁,手指在行間移動,然後說:「可以預定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九點左右。」闔上記事簿之後,他便和我一同整理這些問題。我很難集中精神,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訴百山:我們可以訪問證嚴法師了。

          †    †    †

百山和我在早上四點鐘就離開旅館,乘著一輛計程車,穿越過仍在沉睡之中的花蓮市,抵達中央山脈的山腳下,車子在一條林蔭夾道前停下。

「車輛不得進入。」司機說完,請我們下車。

站在晨霧之中,空氣中有清淨的芬芳氣息。這裡没有公雞報曉,唯一可聞的是晨鐘的迴響——乘著微風,飛越過距離的阻隔,傳到我們的耳中。我們循此呼喚前進,珠灰色的天空逐漸轉為粉紅色,不久,群山映入眼簾,彷彿伸手可及。山腳是綠色的,可是往山頂望去,卻閃耀著紫色光輝,然後我們看見了晨曦中的「靜思精舍」。

那是一座白色寺院,入口處有四根圓柱,支撐著弧形屋頂;建築小巧,線條簡單,質樸而不華。幾叢灌木,修剪得很整齊,在白色寺院襯托下,格外顯眼。

精舍前面,已有大約一百多位男女列隊等待,大部份是已落髮的比丘尼,有些是帶髮修行的常住眾,其他的則是像文師姊這樣的在家信眾,她們都用髮飾夾住頭髮,服裝顏色由深藍到墨黑都有,有些披著褐色袈裟。所有的男子都是在家隨眾,這裡没有比丘僧。他們僅穿黑或白二色衣服。百山和我也分別加入男女兩邊的隊伍之中。

推開兩扇紗門,進入大殿裡面,正面是三座木雕佛龕,上面供奉著鮮花、蠟燭,和一個小香爐。每座佛龕上,都供有一座閃閃生輝的白色佛像,分別是釋迦牟尼佛、觀世音菩薩和地藏王菩薩。中間的佛龕右方,以軟墊托著一個木魚,其旁懸吊著黑色大鐘和紅色大鼓,上面寫有金色字體。牆上掛著加框的書法,內容是提醒人們修養德行。

男眾隊伍走向大殿的左前方,女眾隊伍緊隨其後。我們都跪在灰白色的浦團上,開始做早課。中央的佛龕兩旁各有一部電視機,我們便隨著畫面上出現的字句唸著。

語句間歇時,木魚聲或大磬聲便會輕輕響起。早課中没有人在儀式進行中走動,只有一位比丘尼起身,到右前方的位置,每次都拿出我不明所以的東西,譬如像是放了小杯的銅盤等。她先帶著這些東西走到佛堂後方,然後才移步向前,把東西供在中央的佛龕上。當她進行這儀式時,誦經聲忽而加速,而後才又緩慢下來。

一小時過去了,誦經聲未曾稍歇,部份內容一再重複,我轉過頭去看百山,心想他一定覺得很無聊;出乎意料地,卻見他很自在愉快。

把頭轉開之後,我的視線與一旁的白髮老太太相遇,她向我一笑,臉上的皺紋加深。她悄聲說:「我知道妳是新來的,有任何問題,只要能幫得上忙,我很樂意效勞。」

我再望向佛龕,心中突然升起疑問。「這裡有三尊佛像,可是,我以為法師並不主張拜神像的。」

老太太的聲音低沉清晰,回答說:「神像是指『被當成神來崇拜的偶像』。這裡的佛教徒並不認為釋迦牟尼、觀音和地藏王是神明。」

她停下來輕咳了幾下,又接下去說:「根據上人的教誨,佛祖這個字的本意是『覺醒』,所以佛就是覺悟之人,佛教就是自覺覺人的哲學。從更深一層意義來看,佛祖指的是聖人,或者清淨之人,從來没有『神』的意味。佛教徒並非拜神者,而是決心要讓自己覺醒的人。」

她看看我,好像想知道我是否仍在聆聽,見我仍注意地聽她說話,便接下去說:「釋迦牟尼佛原是印度的王子,他明白人生無常,輪迴不止,靜坐冥思了幾年,直到悟出人要修行,才可以消業而進入涅槃,不再入輪迴而受苦受難,因此得以脫離苦海。

「釋迦牟尼佛要人們從醉生夢死中醒來,可是他從來不提倡盲從。對真正的佛教徒而言,理論必須要有意義,否則就不值得信仰了。

「至於觀音菩薩,傳說原是位公主,他行善不輟,被視為慈悲女神。地藏王菩薩曾示現高麗僧人,來到中國幫助苦難的人,而後又被視為地獄裡的救星。

「關於釋迦牟尼佛、觀音菩薩、地藏王菩薩的傳說故事很多,可是真正的佛教徒明白,釋迦牟尼佛、觀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只不過是三個實體,承載了愛、慈悲、同情、公正、仁愛和智慧的真理。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力求覺醒,一旦悟道,你我皆可成佛,和釋迦牟尼佛、觀音菩薩、地藏王菩薩一樣。

「我想妳現在一定能明白,我們絕非拜神者。」

我的視線自她明智的臉龎,移向佛像平靜的面容。接著我又檢視身旁一張張平靜的臉孔,其融和之像,很令我震驚。發諸心,現於外,如果一個人很貪婪、傷心或是悲憤,那張臉是不可能看來如此和善的。若是心中平和,美就自然地呈現在臉上。在這佛堂內没有人盯著佛像祈福,每個人都效法先人的典範,精益求精,因此,他們的臉都跟三尊佛像一樣莊嚴。

此時我了解到,早課不是讓我們去拜神祈福,而是一種日常的靜修,有助發展自覺和能量,提升我們的靈性。

我曾經勤讀過許多與佛教有關的書,當我在腦中搜索其中語句時,這佛堂在我眼中已漸有不同意義;佛龕上的鮮花、香燭並非為了取悅神靈,而是為了在此的我們——香氣代表了道德的漸進影響;燭光象徵知識之光;很快就會枯萎凋謝的花朵,是提醒我們生命短暫;鐘鼓之聲則是要發聾振聵,滌淨被紅塵汙染的混亂心思。

我和弟子必力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早課持續了一個半鐘頭,在六點鐘時結束。這是一次相當美好的經驗。走出大殿,金色的陽光正閃耀在東方的天空。

眾人往大餐廳走去,餐廳內擺有好幾張桌子,桌上有旋轉盤,周圍都放滿了圓凳子,大家坐下來吃飯,文師姊就坐在我們旁邊,米飯熱騰騰的,配有各式素菜。

用餐之後,端上一壺水,每個人都知道該怎樣做,除了我和百山之外。他們先倒點水在碟子裡,用筷子夾一片預留的菜清洗油水,然後再倒回碗中,同樣清洗。當我們見到他們把碗中的水喝掉時,不由得瞪大雙眼。

「我們認為不該浪費,即使是碗盤底的菜汁油水,都不該浪費。」文師姊解釋說,於是百山和我也跟著做。

而後,我們離開餐廳,四處參觀,看見師父們和隨眾在做晨間工作,灑水、修剪花木草皮、澆花。在精舍後面有一片很大的菜園。

「上人的隨眾來自各階層,但是來到這裡,大家都一樣辛勤工作,」一位戴著斗笠,氣質嫻淑的女士,抬起頭對我們說。又指指在旁工作的比丘尼,「他們更辛苦,上人教誨說,不論是他自己、師父們或是常住眾,都應該自力更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我把她的話解釋給百山聽,他聽了之後點點頭。我們立刻注意到,菜園內已拔過野草,他們並没有使用農藥,而且即使拔草,也是很小心,避免傷到其下的昆蟲。不過,雖然不使用農藥,植物仍是欣欣向榮。

「據上人說,眾生都應被愛及受尊重。」她提醒我們說。我們走向廚房,見到門邊有一堆柴。

「我們收集山裡的枯木,」一位年輕瘦小的師父,正捧著滿手的木柴,要拿到廚房去,一面告訴我們說:「用來生火煮飯。」

精舍四周座落著一些建築,我們走進其中一棟,看到有人在打電腦,整理功德會的資料、回信、寄小冊子、記帳等等。她們之中有比丘尼,也有在家眾,不但使用中文,還有日文、英文和好幾種語言。

走進另一個房間,見到四位女士,兩個小孩和一位老先生。他們身穿圍裙,頭上裹著頭巾。一位女士忙著將白色蠟片融進一個鍋子裡,然後加顏料染紅,另一位女士則幫她把融化的蠟液倒進鑄型的圓柱型容器中,每個容器約有二吋寬、三吋深。旁邊有一臺電扇對著容器吹,以便散熱。一個大約十二歲的小女孩,正把滿溢的蠟液小心地刮掉,但又不攪動到容器裡的蠟液。

「嗨!你是從美國來的嗎?」女孩看到百山,便以純熟的英語向我們打招呼問好。

我們點頭稱是,她又繼續說:「媽媽、弟弟和我是從加州來的。」她邊說邊指著一位中年女士,和一個大約十歲的男孩。「我爸媽是功德會的榮譽董事,弟弟和我只是會員。每次我們來,都會幫忙做點事。」她咯咯笑著。「做蠟燭很好玩。」

女孩的媽媽衣著高雅,手握一把香,正裁成小段。接著,她把每段香插到薄鐵片上,交給另一位女士,那位女士便把香柱插到蠟燭裡,放到盤子上,鐵片變成蠟燭的底座,香則成為燭芯。盤子裡擺滿之後,小男孩就端到一邊,交給那位老先生,由他為蠟燭裹上一層玻璃紙。

女孩一面做,一面說:「這些蠟燭象徵慈濟功德會,隨眾就像點燃的蠟燭,在黑暗冰冷的世界裡,發出光與熱。因為這些蠟燭芯是用香做的,所以在點燃之後,會發出一股清香,象徵在布施的時候,也要發出柔和的話語,因為我們心中充滿真誠與同情。」

女孩的母親並未停下裁香的動作,她語氣溫柔的用英語加入談話。「上人年輕時,經常就著燭光閱讀。看著蠟燭燃燒,他發現燭淚滴下來時,很快就被凝結的薄膜止住,於是他把燭淚比做眾生受苦之淚,他了解到,人生唯一能止去淚水的,就是慈悲。」

女孩等媽媽說完,又微笑著說:「不過,這些蠟燭是不會流淚的,裡面的燭芯可以燒上十個鐘頭,燒完也不會有燭淚。這些蠟燭是常住眾自力更生的經濟來源,慈濟功德會雖然有不少捐款,但那些錢只能用在救濟上,不是供應常住眾生活。」

女孩愈做愈起勁,自豪地說:「這裡的每一個人,包括上人在內,都過著很簡樸的生活。吃的菜是菜園裡種的,不過還是不太夠,所以做蠟燭就很重要。賣蠟燭、爆米花和薏豆粉的收入,可以有足夠的錢去買米糧,上人和大家也就可以三餐無憂了。」

離開蠟燭工作室之後,百山和我都急於想知道爆米花和薏豆粉是什麼?向人打聽,有位近住女指點我們去參觀一棟兩層樓的建築。樓上是男眾志工的住處,樓下則是工作的場所。經過其中一道門前時,我們聽到爆米花的聲音。敲了一下門,出現了一位年輕師父,臉上戴了面罩,頭上裹了頭巾。他讓我們進去,裡面有好幾部大型的爆米花機,地上擺滿了裝有不同穀頪的大袋。

「我們用糙米來做爆米花,」他指著一些米,用略帶口音的英語告訴我們:「這種米含豐富澱粉、維他命和礦物質,把它放在機器裡加熱,再倒進這個大鐵絲網中,不用多久,就會爆開米花了。」

爆米花看起來很像腰果,約有原來米粒的兩倍大,包裝好之後,擺在桌上。

接著,他又指著其他旳袋子介紹說:「這裡面裝的是做薏豆粉的豆類和其他材料,有蓮子、薏仁、杏仁、大豆、紅豆、黑豆……將近十種。炒香之後,再磨成粉,加葡萄糖混合包裝起來,只要用一杯滾水沖開半杯薏豆粉,就是美味可口的營養品。營養豐富味道好,很受歡迎。」

向他道謝之後,我們便離開,到縫紉室去參觀。縫紉室中三位師父正在成堆的灰色衣料中工作,我們停下腳步參觀。

「你不用裁紙樣?」我問正在布料上畫裁線的師父。

「不需要,」他回答:「我們的衣衫都是自己縫製的,我己經做了好幾年了。」

另一位師父循線把布裁開之後,第三位便在一部黑色老式縫紉機上縫製,縫紉機附裝了馬達,但旁邊那部六線的縫衣車,看起來就很像是最古董的那型。

許多其他的房間裡,都有人正在忙碌著,有的做念珠,有的做花飾。我們本想再多看看,卻聞板聲緩緩傳來,告訴大家:午飯時間到了。

 

 

第五章

在需要與想要之間,存著很大的差異。所謂必需品,意謂著必要的、基本的;它們可以藉由辛勤工作而獲得。超出我們基本需求的欲求稱之為欲望,欲望是永無止境的!應該藉修行來限制它。

百山和我在法師兩位弟子——宣師父和旻師父的陪同下,離開了餐廳,他們兩人的英語都說得極好;宣師父曾在南下火車上答應為我安排專訪法師;旻師父則是一位容貌清純的比丘尼。

耀眼的陽光舒緩地送暖,使得我們不再需要穿上借來禦寒的衣服。宣師父和旻師父亦換下原來外出穿著的灰長袍,改穿及膝的短灰袍和長褲,打上淺灰色的綁腿,腳上穿著黑色平底僧鞋。

一踏出精舍,我立即注意到路兩旁種滿的木瓜樹。「這些木瓜園都是精舍的嗎?」我問。「不是,但是你們午餐所吃的木瓜是這木瓜園的主人所結緣的。」宣師父答道,緊接著又說:「這些水果成熟之後,採收下來,果樹就砍掉,改種其他的農作。利用這種輪耕方式,可以栽培出更多、更大的水果。」

我們繼續往前走,看到了一片高大的棕櫚科樹林 ,在扇形枝葉之間,懸垂著串串橡子般大小的果實。百山指著果實問,是不是小椰子?

旻師父極力搖著頭說「對很多臺灣人而言,它們是禍害!這種叫做檳榔,和菸草一樣,可以放在嘴裡咀嚼,但是它的害處更甚於菸草。雖然很多人都知道它會導致口腔癌,可是仍然上癮。我們正努力幫人戒掉它們。」

百山凝視著樹梢,專注地研究著檳榔。突然,訝異地嚷了起來:「啊!我們曾經在臺灣各地看到賣檳榔的攤販,但是卻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曉得它們是怎麼生長的?」

臺灣到處林立著檳榔攤販,有時,甚至在大城小鎮的一角,就有十幾個攤子陳列著堆得像金字塔般的檳榔。檳榔只能嚼上一會兒就得吐掉,嚼檳榔的人牙齒往往因此染成黑色,人行道上則處處可見血色斑駁的檳榔漬。

我們繼續沿路走著,途經一座小木屋,一面外牆上有一幅褪了色的原住民肖像,是水墨工筆畫,百山和我忍不住駐足欣賞。

宣師父說:「這位藝術家在幾年前搬來此地,租了這座小屋,住在這裡繪畫和雕刻。那時,有位在精舍幫忙的美麗年輕女郎,和他墜入情網,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搬進了這棟水電皆無的小屋。現在他們已有了兩個孩子,這位藝術家卻依然淡泊名利如昔,雖然住處已經有了水電,然而其他的日用品卻幾乎沒有。她曾帶著孩子到精舍用餐,而先生則沉浸於自己的藝術殿堂之中。」

「是受到佛教的影響,所以他才不追求名利的嗎?」我問。

宣師父含笑地搖搖頭說:「不是的,他不是佛教徒,不過很敬仰上人。但根據師父的教誨,在需要與想要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所謂必需品,意謂著必要的、基本的,它們可以藉由辛勤的工作而獲得滿足。超出我們基本需求的欲求,稱之為欲望,欲望是“永無止境的,應該藉修行來限制它。」

宣師父停了片刻,又緩緩補充道:「能達成的目標值得敬佩,但我們不鼓勵奢求和無止境的欲望——我們師父有許多崇高的目標,而且每一個宗旨都在於造福人類。」

不久,我們來到一座白色小寺院前,正門入口處懸掛著兩塊茶色匾額,上面的一行燙金字標明寺名 :「普明寺」;下方則是「地藏王菩薩」。

宣師父說「普明寺是上人最早的落腳處。民國五十年代初期,上人年僅二十六歲,已收了幾個徒弟。他們在此學佛誦經,做各種散工來維生,從織毛衣到糊水泥紙袋、縫製嬰兒鞋等,他們從不外出化緣。」

我留意到普明寺內部裝飾色彩非常鮮麗,金色的地藏王菩薩像兩旁,各有一尊黑臉和紅臉的護法。寺門外有一座巨大的香爐,是一般超渡儀式中常見的東西。這座寺院和一般廟宇的功能沒兩樣,只是規模小一些,其風格則迥異於靜思精舍。

我向兩位師父請教寺與廟的差別。宣師父說:「臺灣有四千座以上的寺廟,因佛教不同的宗派而各有特色。普明寺是民國五十年代初期由許老先生建的,他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相信眾生皆為過去佛、現在佛與未來佛。

「許先生已經往生了。現在的寺內信眾相信地藏王菩薩是擁有神力的地獄救世主,其他各種神明,例如那兩位紅臉和黑臉的神靈也存在於世。

「然而,不同佛教宗派雖各有其法門和看法,卻未曾因此互相攻訐或為敵,他們仍然會互相參拜其他的寺廟,並盡力加以護持。

「上人和許先生是忘年之交,情同祖孫,許先生曾借一處普明寺後面附近的田園,讓上人建一間小屋自修。」

我們繞過普明寺,走到後院,想眺望當年的小屋,但是它早已煙消踪杳了。

「小屋之事的詳情我不十分清楚,因為我是民國七十一年才跟隨上人的。」在走回靜思精舍時,宣師父告訴我們說。

「你們可以去請教慈師父,他是上人的第一個弟子,追隨上人已有三十多年了。除了知道小屋的歷史之外,他還跟上人一同經歷過當年最艱苦的日子。」

修行者必須擁有駱駝般的耐力,和獅子般的勇氣。

傳說中的千手千眼觀音,以慈悲心藉千手千眼來觀察疾苦,普度眾生。

我們應該發願成為他觀愛的眼和悲憫的手,讓世人不再視佛教徒為消極出世的族群。

「我是上人的第一個出家弟子,並不是因為我是最好的,而是因為我是他的首位弟子,那時他和我都很年輕。」慈師父的右手輕疊在左掌上,自在地坐在我身旁,溫謙微笑著說。

慈師父慈祥和藹,雙脣飽滿,雙眼十分明亮,耳垂長而厚實,按中國人的說法,耳大象徵長壽,所以我毫不懷疑慈師父能長命百歲。

「我今年近六十歲了,卻覺得幾十年前的事還像昨日一樣的清晰……我的家在花蓮,十四歲那年,我初次入廟,望著龕上的佛像,一股力量感召了我,我凝視著佛陀平靜安詳的臉,很希望能在寺裡長住,再不想回家了。」慈師父含蓄地微笑說。

我們坐在手工藝房內,百山在另一邊看著兩位女士做中國結牆飾,她們先編製彩繩,然後再將編好的流蘇接到彩繪竹節上。

慈師父接著說:「我想留在寺裡長住,但卻無法如願,於是退而求其次,便從寺裡帶了些書回家,開始閱讀佛經。當時我才小學畢業,書裡很多文字譯自梵文,我看得一知半解,但是僅憑著那時所知的一點點佛法,已經使我下定決心將來要出家,做個比丘尼。

「我向母親表明了志向,她大發雷霆,告訴我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慈師父回想起當年,微微蹙額,繼而展顏,輕聲細語地話說當年。「年復一年,母親和我爭辯了好幾年,她希望我能找個人嫁了,過『正常』 女人的生活。然而,我一心只想著出家當比丘尼。」

「最後,她終於答應我出家,條件是要等我唯一的弟弟結婚成家,有人能分擔家務之後。」

慈師父掩嘴笑說:「我左等右等,弟弟仍然毫無喜訊,他實在一點也不急。當他終於找到對象時,我已經三十歲了。他跟那小姐訂了婚,但尚未迎娶過門,可是我因為已經等了十六年,再也不想等下去,於是便離家了。」

慈師父眨眨眼,又說:「我一離家,頭髮就愈剪愈短,最後終於剃光了頭才回家,我永遠記得當時母親和弟弟看到我的表情。八個月後,弟弟終於結婚了。我留在家的這段時期內,始終沒有再蓄長頭髮。弟弟成家後,我教會了弟媳婦如何當家,就正式跟家人道別離家了。」

接著他解釋,根據佛門規矩,自行落髮是不能成為比丘尼的,必須經由戒師為之剃度,才可正式成為出家人。

「我在花蓮的一座寺廟中落腳,繼續尋找剃度師父。民國五十二年的十月,耳聞有位年輕才受戒的證嚴法師來講地藏經,他用平易的口語解說深奧的佛學,又舉日常生活中之事為例,點破了我心中所有的疑問。聽完了經,我決定拜他為師父,讓這位比我年輕的師父為我剃度,終生依止上人修行。」

慈師父的眼神訴說著歡樂的回憶,他起勁地談著:「當上人開示說法時,有種無法言喻的力量,我傾聽他諄諄教誨,思想也隨之豁然開朗。他用淺顯易懂的話語闡釋兩千年前印度人的思想,深入淺出地啟示我們這些艱深玄奧的觀念。」

慈師父瞇起眼望向房間的另一端,我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面空白的牆壁,但我察悉他在那牆上看到了前塵往事。

他娓娓訴說:「那時不止我一人想拜他為師,許多人一見他就受到感召,然而,上人離開花蓮的時候,只收了我一個弟子,把我帶回普明寺後山的小屋。幾個月後,他又收了四個弟子。

「之後那幾年中,我們六個人就住在普明寺後面山上的小屋裡。到了晚上,六個人便擠在只有一坪大的室內,共用兩條棉被。」

慈師父搖頭說:「上人教導我們要自力更生,而他所謂的工作,並不是指到外面化緣或是為人做法事。我們全靠一雙手自食其力——種花生和蔬菜、收集水泥袋改製成紙袋、織毛衣、做嬰兒鞋……我們做各種能維生的勞動工作。

「儘管我們辛勤地工作,所賺得的錢卻只夠買一些豆腐和該月所需的糙米,於是我們將豆腐漬鹽保存,但還是不時缺油斷糧,不得不向普明寺的住持商借應急,但永遠有借有還。

「當我們共修時,上人告訴我們,出家人要有駱駝的耐力和獅子的勇氣。整天勤勞地工作之後,到了晚上,上人安排我們讀書;在沒有電的時期,點一盞油燈或一根蠟燭,教我們讀佛經、讀四書和其他的書籍,上人也常引述不同的經書來啟示我們。他也帶著我們練字,要我們抄寫各種經書。我原本只有小學程度,但在他的教導下,知識增長。他也把自己的人生觀灌輸給我們,要我們尊重所有的生命,包括人與物;我們應該惜物,哪怕是一張紙或一個茶杯。他的茶杯缺了口也繼續珍用,每張紙他都用四次,先用鉛筆寫過,再用鋼筆寫,再用紅筆,最後用毛筆寫。他從前是這樣節省,現在也還是一樣。」

慈師父的目光由白牆上移開,眼裡閃著淚光,當他再度開口時,我明白那是感恩的淚。

「雖然我只唸到小學畢業,但是經年跟隨上人,使得我見聞增廣。我的出身並不貧困,在家時,物質生活從不匱乏,但是卻未曾像在追隨上人後那樣感覺富足。貧與富其實是相對的,身為上人的弟子,我感到富足,因為我們得以實現自我,生活品質也進而提升。但是就錢財而言,我們真的是一無所有,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在那些逝去的日子中,我夜以繼日地鞭策自己讀書寫字,但同樣的問題一再盤旋我腦中:要怎樣才能賺更多的錢?因為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總有一些帳款等著支付,其中一項便是醫藥費。

「我們總免不了生病,尤其是在冬季。上人自己常為了省錢而不去看醫生,但是當我們生病時,他總是堅持要我們去看病。我還記得有一天我病得很重,不得不停下工作而休養,上人見我躺下,立即察覺有異,他命我到醫院就診,並說就算得借錢,也要我去看病,我必須保重自己,珍惜生命。

「上人不僅尊重人以及眾生,也愛惜無生物。對他來說,一個茶杯、一張紙或一隻手表,都各有其生命。他悉心地對待每一物件,也因此它們總能使用長久而不壞。」

慈師父笑笑說:「誰敢說手表就沒有生命呢?難道它沒有跳動的心臟嗎?當手表停止走動時,修表師傅不也像心臟手術醫生嗎?宇宙中有許多事都超出人類的理解範圍,我們怎能因為無法解釋而否認它們的存在呢?」

他又接下去說,當他們五個弟子尚未親近法師,而法師獨居在小屋裡時,一日,地方人士突然說要拆除小屋。

他們先把電力截斷,然後著手拆除小屋。當拆除工作正進行時,驟然變天,烏雲密佈,遮天蔽日,有如黑夜降臨。而後狂風吹起,怒吼的風聲劃破寧靜,颳得人無法張開眼睛,只能屏息以待。

拆除工人嚇跑了,他們趕緊回去和工頭商量,那位固執難纏的包工在喝斥手下無用之後,決定帶另一隊人員去拆除,並親自搭車入山區。不料,在駛往小屋的途中,方向盤失控,煞車也不靈了,結果出了一點小車禍,工頭有點輕微腦震盪,但幸而無人受重傷。

「地方上的人深深感覺到不可思議,不再堅持拆除小屋。他們開始在晚上觀察小屋,並且信誓旦旦地聲稱,雖然小屋被截斷電源,可是他們仍然看到一片光輝籠罩著小屋。上人有一陣子因此被人視為超凡之人。」

他搖頭嘆氣,又接著說:「此後,上人至花蓮慈善寺講地藏經。五十三年秋天,上人帶著我們幾個弟子回普明寺修行。最後,民國五十六年,上人的母親出資為我們買地。

「我們找到現在腳下這片土地,但是上人的母親給的錢不夠付全部購地款,還差三萬一千元,所以我們就向銀行貸了款。為此,我們必須更加努力地開源節流;除了要償付貸款之外,還得付稅和利息。所以,我們承接了更多的工作,包括插秧和織手套,但我們從來沒有動用過慈濟功德會的慈善基金。」

見我一臉迷惑地看著他,他於是說「哦!對不起,我忘了告訴妳,功德會在民國五十五年成立,正好在我們買地的前一年。」

我會意地點點頭,他又接下去說 :「民國五十五年初,我們還住在鄉下的小屋裡,上人到鳳林的一家醫院去探病,這家醫院就像其他臺灣東岸的鄉鎮醫院一樣,設備簡陋兼人手不足,他們對待病人的態度令上人悲傷,因此他開始希望能為那些貧病之人盡點力。

「在我們離開醫院時,上人看到入口處有一灘血,探聽之下,得悉這是一位小產的原住民婦女留下的,她的親友用擔架將她從豐濱抬到鳳林,花了八小時才抵達醫院,卻因為沒錢繳交保證金,醫院拒收,又被抬走了,沒有人知道她結果如何。

「上人盯著那灘血,下定決心幫助窮人和病患,當他知道保證金只需八千元時,他心痛如絞,對法師而言,生命比金錢更可貴。

「不久之後,有三位天主教修女到我們的小屋來拜訪上人。她們聽說了上人所發的願,卻覺得他的方向有偏誤,在冗長的討論中,她們提到天主教設立了許多學校、醫院和慈善機構,但是卻從沒聽說過佛教也創辦這些機構,她們告訴上人,在世人眼中,佛教徒不過是群消極的群體,對社會毫無貢獻。

「那次之後,印順師公上人請上人回嘉義道場,花蓮信眾聽說上人可能會離去,便懇求上人留下。接著,在一次聚會中,上人看到許多人跪著請求,當他接觸到他們懇求的眼神,突然間了解到,藉著這些眼和手,可以形成一股力量——足以視察苦難的眼,以及足夠救援的手。

「上人微笑著想起觀世音菩薩——尋聲救苦救難的菩薩,千手千眼觀音有一千隻觀看的眼,和一千隻救援的手。上人因而說:『我們應該成為觀世音菩薩觀看的眼和救援的手,從此世人將不再認為佛教徒是消極的群體。』

「上人將他的想法分享給聚集的群眾,並得到熱烈的迴響——只要上人留在花蓮,他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但上人並沒有要求他們太多,只要求每人每天捐出五毛錢。

「他建議每人每天存五角錢到竹筒中。當有人問他:『為什麼不在每月初或月底,一次就存十五元呢?』上人回答說:『因為布施是一種快樂,如此一來,你就可以日行一善,而不是月行一善。』

「上人將新生的組織命名為『慈濟功德會』。『慈』。意謂愛和仁慈, 『濟』 則意指悲憫。慈濟基金會於民國五十五年三月廿四日設立,三十名成員都是家庭主婦。那時,上人告訴我們五個弟子,包括他自己在內,我們六人也必須日行一善。

「我們六人依然縫製嬰兒鞋,每雙售價新臺幣四元。我們每人每天再多做一雙鞋,如此就可以額外賺得二十四元,一個月下來,就可捐贈七百二十元到基金會,每年至少可以存八千元以上,去救一個被醫院拒收而得抬走的女人。

「上人曾決定只收出家弟子而不收在家信眾,但為了功德會的成長,他改變心意。他立下一個規矩──凡是希望成為他的信眾者,必須也是慈濟的會員,不止是名義上,且需以具體行動表現,奉獻時間或金錢,或出錢又出力,以普度眾生。慈濟的會員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增加,我們很快就能從事更多濟貧工作。之後,又擴展了其他領域的志業,像興建醫院、學校和豐富我們的文化。

「然而,自始至今,功德會的基金一向和靜思精舍的基金分開,當功德會已經茁壯時,上人和我們依然清修如昔。」

慈師父停下來喝口茶,我看看筆記,並在記載慈濟功德會創始經過的部份先做了記號,又追問道:「你剛才說,在民國五十六年時,法師和弟子為了這塊地向銀行貸款三萬一……」

「喔!是的,」慈師父放下茶杯緊接著說:「我們當時負債,而且小屋也沒了,在普明寺借了一間房暫住,一面償付買地的債款。我們多種了些稻子,並期待收成,打算留下部份自用,其餘出售以償還貸款。稻子快成熟時,我和上人因為有事得離開兩個星期,當我們回來時,趕到田裡,卻看到滿田稻子都已枯乾而死。我站在田邊,空望著稻田,不可抑扼地哭了起來。

「除了繼續奮鬥以外,我們別無選擇。後來上人的母親再度資助我們二十萬臺幣。

「我們以為這筆錢不僅能償清債務,也足夠我們興建所需的房舍,但其實我們不了解,這錢根本不夠用來興建我們心目中的精舍。幸而承包商的太太是慈濟的會員,承包商叫我們不需擔心錢的事,只要告訴他,想興建怎樣的精舍。我們心目中的精舍是線條簡單的建築,有大殿和佛龕、廚房、浴室和很多壁櫥。工程很快開始,靜思精舍於民國五十八年三月二十四日落成,正好是功德會成立三週年那天。

「儘管那位善心的承包商負擔了大部份的費用,但我們仍欠他二十四萬元。上人再度向銀行告貸,以土地和精舍分別做抵押,再次借款。

「不久,上人的弟子增多,人手增加,能做更多的事。但我們依然過著簡樸的生活,並辛勤地工作——種田、針織、女紅、雕刻、鉤織玩具和做塑膠花及蠟燭等,共嘗試了二十一種不同的工作。我們如期還清了貸款,因為信用好,又獲得了更多的貸款,增建了一些辦公室、工作室、儲藏室,以及你們現在所見到的一切。」

慈師父瞥了一眼掛鐘,略帶歉意地對我微笑說:「我現在得去工作了,有些帳單等著付。雖然我是上人的第一個徒弟,又已經近六十歲,我還是不敢忘記上人常說的要奉行百丈禪師的警策語。」

  

 

第六章

初受十戒的沙彌尼,必須學習謙卑地為眾人服務;一旦受具足戒成為比丘尼後,更要捨棄小愛而愛護一切眾生,推己及人地為全世界服務。

下午三點鐘左右,百山已經先到附近的一棟大樓去,聽取一群剛從大陸水災區返來的慈濟人進行相關會報。我則逗留在樓上的一間大廳裡,看有關尼泊爾的照片,慈濟功德會已在當地展開許多濟貧賑災的工作。

陪著我的是旻師父,他和宣師父一樣,會說流利的國、臺、英語。藉著灰色座墊,我們很舒服地坐在光潔的地板上。四周的桌上放了幾部電腦,可處理中、英文的文書工作。除了我們,還有很多人往來穿梭於此,忙著從檔案櫃裡取出資料、使用電腦,或翻查圖書、圖片等。

那些身穿灰色或深藍色衣著的女士們,有些已經落髮,有的則將頭髮紮成辮子,或向腦後梳成髮髻,各個年齡層都有。雖然沒有人化妝,但都散發著懾人的美。在幾位已出家的年輕師父中,我見到好幾位並未因削髮而減損莊嚴的師父;另外還有幾位清秀的近住女,雖然帶髮修行,但已穿上灰長褲和灰短衫,不久之後即將正式圓頂出家。

我將目光自她們身上移向旻師父,突然發現他的與眾不同,一張晒成深褐色的圓臉,泛著自然紅潤的雙脣,小巧的鼻子,濃密的長睫毛配襯著一雙大眼睛。然而,外貌的優點僅是他特殊魅力的一部份而已,他的舉手投足才更令人激賞;優雅靈巧,但有時又率真如淘氣小男孩,雖然身著灰袍,但卻炫麗耀眼如勇敢飛躍天空的火鳥。

「旻師父!」我躊躇地喚著他。

「嗯?」他含笑地應著我,露出一排貝齒。

「我有個冒昧的問題想請教。」

「什麼問題?」

「我想知道為什麼女人要出家為比丘尼?我想,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慈師父一樣,十四歲就因為到寺裡參拜,受到感召而從此不想回家的。我留意到一些準備出家的中年婦女,也能體會她們在經歷了人生的傷心痛苦之後,如大夢初醒,而有了出家的抉擇;可是那些年輕的女孩呢?尤其是那些長得特別漂亮的,是什麼緣故使她們逃離塵世的情與欲?她們如何在還沒有機會夢想之前,就下定決心放棄作夢的權利?假如你們全都受到佛陀的感召,那感召是如何穿透過紅塵的喧囂,而觸及年輕的心靈?說實在的,我真正想問的是:是什麼原因使你成為一位比丘尼?」

旻師父垂眼不語,長睫毛看來像一對黑蝴蝶,正停在他光滑的雙頰上。他盯著擱在腿上的手,纖細的手指不經意地顫動著。終於,長嘆了口氣之後,垂首敘述往事。

「八年前,我在臺北一家大公司上班,擔任祕書的工作,以中、英語接洽業務,認識了很多人。我和父母同住,有一兄一姊。哥哥在美國留學,父親也計劃送我到美國唸書,跟哥哥一起。

「我熱愛藝術,喜歡繪畫。民國七十四年冬天,當我放年假時,我打算找一處能讓我作畫的地方,有位朋友為了幫我,便給我看了靜思精舍的照片,並且告訴我關於證嚴法師的事蹟。當時我聽了之後,並沒有放在心上。

「起初,我對於把難得的假期用來在寺院度過一事,全然不感興趣,因為我並非佛教徒,對於佛教的認識也不深,更無意投入任何宗教信仰。但是當我再度審視那些照片時,我深受其中的風景吸引——夢幻般的群山,環繞在精舍四周,這將是我下一幅畫的重要主題。

「我收拾好畫具,以觀光客的身份拜訪精舍,在此掛單,住在客房內。翌日清晨,我在花園內豎起畫架,卻發現眼前有很多人,老少皆有,擋在畫布與山嵐掩映的山巒之間;有的穿著深藍色的衣服,有的是穿灰袍的比丘尼,他們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我放下畫筆,走上前去,問他們在做些什麼?同時希望他們能盡快離開,不要阻擋了我的視野。

「他們告訴我說,正在為冬令救濟做準備,而且可能會在此工作好幾天。我深深嘆口氣,因無法在寧靜的環境下作畫,而感到非常失望。然後,我也糊里糊塗地加入了幫忙的行列。

「地上堆放了大批捐贈的衣物、鞋子、毯子、食物、玩具和醫藥等等,我們必須將之分類打包,並在每一個包裹上貼上標籤。那是很費時的任務,我一面工作,一面聽身旁的人交談,因而得悉許多有關慈濟功德會及其成員、委員、榮譽董事的事情。

「我仔細地觀察他們,發現他們可謂代表了社會各階層人士——富有階層、中產階級,以及窮人;有些人是大學教授,有些是政府官員,也有髮型師和清潔工人。儘管階級懸殊,但一致的熱忱卻令我驚訝。顯然,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共同的信念為那些不幸的人奉獻他們的時間、精力和金錢。

「在這群辛勤工作的人之中,有一位比別人更賣力,他什麼事都做,從摺衣到打包,每樣都做得那麼的完美。他是位五十多歲的師父,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體重四十公斤左右,和其他比丘尼一樣穿著灰袍,打著綁腿,穿黑色僧鞋,但是他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光芒——在柔和的外表下,潛藏著巨大的力量。當我盯著他看時,有人告訴我那是證嚴法師。

「我暫時停下工作,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此時天色漸暗,其他的在家僧眾陸續地離去,而我仍留在原地,癡癡地站著,直到夜幕低垂。然後當證嚴法師看著我時,我突然恍若夢醒,又繼續工作。雖然法師的外表和氣質深深地吸引了我,但我自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能幹之人,從事這種勞動工作,令我覺得有失身份;而且我認為除了證嚴法師之外,我高人一等。

「當我再度凝視證嚴法師,接觸到他的目光時,我馬上明白他已經解讀出我的心思。到了休息詩間,他並未稱讚我的奉獻,也沒有鼓勵我留下,然而我還是繼續留下工作。」

旻師父抬起頭,可愛的雙眸有些迷濛,彷彿矗立在晨霧中的遠山。他輕輕地搖搖頭,看著我,並喃喃說道 :「接下去的幾天就像作夢一樣,只有在夢中,一個人才會對自己所為不知其所以然。剩下的幾天假期,我都待在靜思精舍,後來我又打電話向老闆多請了幾天假,留在精舍為冬令救濟的工作而忙碌,協助分類及打包。除了沒機會去碰我的畫筆之外,事實上,我比任何時候都愉快。

「大功告成之後,所有的參與者聚在一起,證嚴法師宣佈:他需要些人手協助他發放冬令救濟品。一些年長的會員便提名兒女們參加;有如靈魂出殼般,我看見自己也舉起了手。

「證嚴法師並沒有反對我加入,當我在他和其他人身邊工作時,我踏入了一個前所未知的世界。

「我從不知道,在高樓華宅之外,還存在著那麼多簡陋、破爛的小屋。我也從沒想過,貧窮不僅只是無法擁有奢侈品而已。分送包裹給他們時,我盯著他們瘦削的臉和骨瘦如柴的身軀,心中狐疑著:為什麼他們會受苦?他們似乎深陷於苦網之中,註定終其生無法解脫。我為那些兒童心痛,因為他們今生的苦難才剛開始;也為那些年輕人嘆息,因為他們極力掙扎,卻仍困於痛苦的囚壁之中。當我在發放救濟物之後,擁抱那些老人時,心中默默地為他們祈禱:願你們的苦難日子能早日結束。

「站在那群貧苦人之中,我內心深處升起一個疑問:除了擁有較多的世俗財物之外,那些富人又何曾能免於同等命運?對天下眾生而言,生、老、病、死不都是命中註定的嗎?

「我不禁為此戰兢,了解到輪迴是無可避免的,而且只要我們身處其中,不論是何人,擁有何物,每一生都免不了受苦。

「我放慢工作速度,一面想著佛教僧尼是否能免於輪迴?當那天發放工作即將結束時,我的結論是:他們一定可以。

「第二天我繼續工作,同時也獲悉更多有關慈濟功德會的詳情;委員們有時扮演『功德會的眼睛』,負責探查出需要救助的貧戶,並向各地的分會報告。每一個案均會指派一名委員深入調查,經過幾次視察慰問之後,委員直接填寫一份報告給委員會。在每月的會報之前,委員及委員會先行提出個案加以討論,擬出救援方法和途徑。

「那些擔任執行的人是『功德會的手』。我加入成為新手,並對此產生濃厚興趣……我從未做過如此有意義的事。

「冬令救濟工作結束時,已超過我該回去上班的期限許久了,但我仍然不願離開證嚴法師和其他師父,我知道師父們和慈濟功德會的工作是永無止境的——分發救濟物之後,還需要定期複審,以追蹤受援者的情況和需要,救濟金數目會隨之增減,但最終目的是要幫助那些人自力更生。

「我去找上人,告訴他我想留在靜思精舍工作,我的態度不像是請求他的允許,倒像是陳述我的需求。上人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既未表示歡迎,也沒有建議我離去。

「回到家裡,我告訴父母:我決定搬到精舍去。母親一直哭,父親則勃然大怒,問我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我很老實地告訴他們 :『我也不知道。』後來父親勸我不要到精舍去,他願資助我到美國去,在那裡有哥哥會照顧我。

「美國對很多人有著強烈吸引力,但對我而言,遠不及靜思精舍。我婉拒了父親的建議,辭去了工作,道別了親朋好友,來到花蓮。那時,我已明瞭自己想出家的心意。

「在得知我已斷絕塵緣之後,上人允許我留下,並告訴我:搬入精舍之後,並不能馬上成為比丘尼,我必須先接受兩年的密切觀察。在這兩年之中,我必須學習戒規,兩年之後,如果我仍想出家,而且他也認為我適合的話,才進行下一步驟。

「我由日常的穿著換成灰褲灰衫,精舍的生活並不輕鬆,我有許多作息須調整,舉例來說:清晨四點就必須起床,對我而言實在太痛苦了!

「我被分派的工作,包括了打掃精舍的每一角落、做蠟燭、種菜、做飯、洗碗、用手洗衣服……等許多雜務,我沒有機會作畫或發揮我的祕書才能。我也曾到花蓮的慈濟醫院去,工作了好幾個月,做更吃力的勞動工作。一直到後來,我才了解到,那段時期是要讓我學習謙卑,使我訓練有素,而能在未來負起重任。

「根據佛教的傳統,在受具足戒成為比丘尼之前,我必須先受十戒成為沙彌尼,而且由於當時我已經超過十八歲了,還得在頭兩年先以常住的身份做服務性工作,『常住』意指精舍的永久成員。沙彌尼在受過具足戒之後,便能成為比丘尼,常住眾卻不一定可以成為比丘尼; 因為,當一個人久經紅塵之後,是否能適應佛門生活,是一個疑問。

「上人告訴我們,常住眾應該謙卑地貢獻自己。所以我努力學習謙卑無怨,試著不怨人也不怨己。

「有時,這實在很難做到,因為我不像其他人那樣溫馴。雖然在我咬牙切齒時,還很努力去仿效他們的溫婉和自制,但我偶爾還是會失控。精舍裡的常住眾不到二十個,大部份粗重工作都落在我們肩上,尤其當大批的遊客來到此地時,我們有時需做三百人份的伙食,還得洗鍋碗廚具。

「最奇怪的是,雖然我隨時可以離開,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半途而去。「我花了五年的時間去適應精舍的生活,到了民國八十年,上人終於願收我為徒,為我剃度。」

當旻師父細說往事時,就像重返到過去的每一階段,再次感受往日的喜怒哀樂。當他說到受佛陀感召時,聲音低沉,語氣躊躇;當他憶及步上漫長的出家之路,一路奮鬥時,敘述得頗吃力,而聲調變得有些嘶啞;當他述及艱苦的時刻已過,前路順坦時,聲調也漸趨平穩,平靜的臉現出一抹安詳的微笑,顯得容光煥發。

「旻師父,你介不介意談談出家儀式?」我問。

「不,沒關係。」他回答,而後低頭注視著手,像是試著先集中思緒,才又輕聲軟語地說下去。「首先,要決定出家的日子,通常是在觀音、佛陀,或其他菩薩的誕辰。決定好日期,我必須先回家向家人告別,因為直到儀式舉行之前,我仍是父母的女兒,兄弟姊妹們的手足。只要我一剃度,就不再是在家人了。

「回家時,我已離家五年,我以為家人已經接受我出家的念頭。我們全家人在一起聊天,其中包括剛從美國回來的哥哥,但我很快便感覺到他們仍希望我改變心意。我們繼續談著,他們很難過地了解到:這是我的抉擇,而且沒有轉寰的餘地。當我明白他們因為我的堅持而傷心之後,便盡快結束了這次的會面。臨走時,我問他們可願來觀禮?

「剃度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早起。做早課時,我看到了全家人——父母兄姊,還有幾位遠親。那一刻,我才了解到他們的出席對我有多重要!

「做完早課,姊姊先來找我,我們一同回到我房間。我先脫下外衣,把報紙鋪在地上,解開長辮,鬆開頭髮。就在此時,姊姊啜泣起來,伸手執起我的一束頭髮,握在掌中輕撫。我們目光相接,我看到了她痛苦的神情,知道她是為最後一次見我留髮而傷心。

「慈師父輕輕敲門之後,走了進來,他拿著一把剪刀和一把剃刀,先將我的頭髮修剪至肩部,再繼續愈剪愈短,接著拿起剃刀為我削髮,直到只剩一撮頭髮為止。自始至終,姊姊沒有停止哭泣過,落髮儀式結束之前,她不斷地啜泣。看到她這樣,我不禁熱淚盈眶,但淚水很快就乾了。

「我穿著海青、黑色僧鞋,打著綁腿,走進佛堂。佛龕上燃著蠟燭,佛堂內佈置滿鮮花,滿室生香,伴著流瀉的誦經聲。

「上人站在佛龕前,其他人或坐或跪在兩旁的蒲團上。我慢慢走到上人面前跪下。

「上人開始對我訓戒,提醒我成為比丘尼後應注意的事,然後抬起眼對我父母講話,感謝他們將我撫養成人:『從今起,你們的女兒不再僅愛少數人,而是要愛所有眾生;不再只照顧親人,而是要為全人類服務……』

「在那一刻,上人象徵性地將我那最後一撮僅存的頭髮削去,並以示眾。當最後一撮頭髮落下時,我就成為出家弟子了。」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西方地平線上的落日透過我們坐著的落地窗,散發著餘暉。彤紅的夕陽光落在旻師父身上,為他原本莊嚴的身影更添光彩。我望著他那安詳的臉,突然有種感覺:儘管時光飛逝,但他的光輝永不會消褪。

我無法將視線自他身上轉移開,感動地告訴他:「旻師父,我相信你是太聰明,無法渾噩地過一生,所以能出家為尼。你跳脫出漫無目的的苦海,正朝著無窮智慧的路上邁進。」

旻父雙手合十微微欠身,卻不作答。我腦間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是在羨慕他已找到安寧,而悲痛自己仍深陷苦海嗎?」

 

第七章

病人不是號碼,而是一個人。

從出生到死亡,疾病是其間眾多無可避免的苦難之一,我們應該竭盡所能地幫助病人減輕苦厄。

第二天清晨,我們抵達慈濟綜合醫院,那是一座十一層樓高的灰白色建築。文師姊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身著深藍色的制服,站在門口迎接我們。

她說:「這醫院與其他醫院不同,住院不需要先預繳保證金。貧戶可接受免費的醫療,醫療時,不論貧富都受到同等的對待。這是臺灣第一家免繳保證金的醫院,現在有些醫院亦相繼仿效。」

我們走進充塞著各年齡層人士的醫院裡,有些人衣著光鮮,有些人則衣衫襤褸,我注意到一些臉上刺青的老人,突然記起在花蓮及其附近的山區住有很多原住民。

在左側,有一幅直達天花板的馬賽克壁畫,主題是佛陀正在照料一位躺臥的比丘,背景則是五位立視的隨從。

文師姊解釋「這幅壁畫象徵著本醫院的精神。醫院的同仁必須效法畫中的佛陀,以慈悲心對待眾生。證嚴上人曾說,在這醫院裡的病人,絕對不可以被視為號碼,而必須被當作人來對待。」

當百山和我正在欣賞馬賽克作品時,文師姊告訴我們有關這壁畫所表達的故事。「畫中的病患是佛陀的弟子,他喜歡獨自靜修,不喜歡被人打擾,更不願為人服務,總是對人不理不睬。他為人既不殘酷也不小氣,但卻希望遠離人群。後來他生病了,沒有人來照顧他,使他飽受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煎熬。只有佛陀為他帶來了食物和水,並親自為他沐浴,給他最需要的關懷與慰問。」

我們離開了那幅壁畫,穿越過擁擠的入口大廳。文師姊繼續為我們解說,因為她是醫院志工隊的一員,所以對醫院相當地了解。「慈濟功德會在民國七十五年組成了一支志工隊,現在我們已擁有超過二千名來自各城鎮的成員。醫院每天只需八十名義工,我們必須排隊輪候服務的機會,約莫半年才輪到一次。當輪到我的時候,我要到不同的部門連續服務六天:包括服務臺、門診處、病房、急診室、病歷處、廚房或縫紉室。」

我們繼續參觀,我注意到寬廣的走廊、加高的天花板,以及透過大窗射進來的明亮光線。文師姊說「當功德會募集到足夠的資金,籌建這所醫院時,上人指定要蓋這種能夠投射大量光線的開放式建築。上人提醒我們從出生到死亡之間,疾病是眾多無可避免的苦難之一,若有可能的話,我們應該竭盡所能地幫助病人減輕苦厄。」

我們乘電梯上了十樓,文師姊在前面帶路,一行人很快來到醫院院長室。

佛教醫院是慈悲醫院,就像一座寺院,治療的不僅是孱弱的病體,也癒合了受創的心靈。

這是一間天花板很高、陽光充足而又寬敞的辦公室,室內擺設了一套黑色沙發,牆上綴飾著水彩和書法。一位祕書端上了熱茶,接著曾文賓院長攜同他的夫人進來。

他們兩人外表看來大約四十出頭,曾太太打扮素淨、態度親切和藹,我們卻很驚訝地獲悉,原來他們的兒子已從美國一所醫學院畢業,從事腦科手術,執業已有多年。不久,曾太太便離開辦公室,留下院長和我們談話。

曾院長圓臉高額,戴著眼鏡,穿著白襯衫、深色西褲,打著條紋領帶,外罩白色醫生袍。他的聲音低沉,雙眼低垂,很少直視我,顯然是位致力於其專業,但很害羞的人。

「我以前在臺北擔任臺大醫院的副院長。民國六十八年五月,證嚴法師打電話給我,表示希望在花蓮設立一所醫院,並需要我的建議。當時我腦中浮現出一位體格壯健,想要創一番豐功偉業的師父身影。但是當他走進我的辦公室時,我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多麼弱質纖纖的師父!他穿著薄布灰袍,體重才四十公斤左右,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

「我一面打量他,一面提醒他:建立一所醫院並非易事,況且就算醫院落成了,後面的麻煩和困難更是艱辛巨大。

「但是法師以柔和的語氣平靜地回答我,說他心意已堅,決不會改變。當他走出我辦公室的門時,我搖搖頭,驚嘆他的勇氣。

「法師很快地再度拜訪我,陳述同樣的心願,而我也重複我的勸告,他則客氣有禮地聆聽。這一次,我滿懷欽佩地望著他離去,我的心因他的夢想而深受感動。我仍相信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但是也許我的想法已開始有點動搖了。

「法師第三度來拜訪我時,這次輪到他說話而我傾聽。談話結束後,我決定幫助他,並且相信我們可能會成功。

「接下來的四年,法師和慈濟功德會的委員們辛勤地為籌建醫院而募款,我則盡力地從四方招攬人才。我告訴他們,有一位佛教法師將與他的信眾設立一所不同凡響的醫院,倘若各位能參與其事,不啻為奧援。第四年底,功德會共募集了七億臺幣,而我在招攬人才方面,也得到不少熱心的回應與真摯的承諾。

「民國七十二年二月,舉行了破土典禮。建築工事持續進行了兩個月,而我們彷彿已看見這所醫院的落成。但是後來這塊土地卻因為屬軍事要區,而突然被軍方告知必須終止建築工程。

「這對我們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們以為醫院無法完成,而且法師還計畫將淨資退還給各方的善心大德。法師顯然大受打擊並深感苦惱,但是他仍不斷地鼓勵我們,要我們保持信心。

「我們花了一年的時間另覓新地點。民國七十三年四月舉行了第二次破土典禮,民國七十五年八月,這座五層樓高的醫院終於呈現於大眾眼前。

「剛開幕的前十二天,我們為民眾義診,並提供免費食宿給住院的病人。大批的病患不斷湧入,大多數人來自附近地區,有些人則是生平第一次看醫生。當時我們只有十二位醫生,每個人都工作過量,夜以繼日不停地忙碌。證嚴法師每天都親臨醫院探視病患,迄今,只要他人在花蓮,加上時間許可,他還是會到醫院來慰問病患。

「醫院開幕不久後,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孩發生車禍,被送到我們醫院接受腦部手術。當她復元的消息傳開之後,醫院又多了個新的名字: 『 連腦都修得好的醫院 』。

「病患不斷增加,醫院很快便不敷使用。民國七十六年十二月,第二階段的建築工程開始動工。這棟十一層高的大樓是在民國七十九年五月落成的,現在醫院的總面積約八萬多建坪,共有二十四個部門,七百五十個床位。

「長久以來,想找到願意離開臺北到花蓮服務的醫生並不容易,所以證嚴法師再度造訪臺大醫院,向那些醫師宣揚本院的宗旨—— 『 慈濟是一所慈悲醫院,就像一座寺院,治療的不僅是孱弱的病體,也癒合了受創的心靈。 』 很快地,他便延聘到足夠的醫師。

「我們現在已有了足夠的工作人員,包括一百四十二名醫生、五百位護士,以及超過一百名的醫學技術人員。我極力建議妳應該和一些醫生及護士談談。」

我們告別了曾院長,轉而拜訪其他的醫師。其中有位陳醫師是循環系統研究中心和醫療研究中心的主任,我們參觀了位於十一樓的實驗室,並得悉他也是位作家,他還展示了自己的著作。我們也會晤了張醫生,他不僅是位西醫,也學過傳統中醫。

從這些醫生口中獲悉,慈濟醫學院於民國八十一年三月動工,現在這座灰白宏偉的大樓已經落成,占地十五甲,於民國八十三年夏天招收第一屆新生。報考者須高中畢業,入學後進修課程共為七年,前兩年的課程是醫學院的先修班,學習領域主要分為三部份 · 普通醫師、公共衛生、醫學研究。

好學校應該是學術良能與品行教育並重。

當我們第一眼看到座落在中央山脈下、雲霧縹緲間的灰白慈濟護專校舍時,深深為其美而屏息。

穿過幾處拱廊,經過綠草如茵的中庭,來到了護專大樓。學生們正在上課,他們都身穿淺藍色的制服,坐在寬敞的教室內,專注地聽課,只有少數幾個同學回過頭來看我們。或長或短的秀髮,襯著天真無邪的臉龐,眼神裡盡是青春和夢想……不論妍媸,青春與夢想所呈現的美卻是相同!

張校長在大廳接待我們,接著轉身為我們介紹在學校裡教國文的洪老師。校長約莫中年,人很和善,擁有護理學位及教育博士學位。洪老師很年輕,但已從研究所畢業,取得碩士文憑,她也是位作家。

我們旋即爬上樓梯,穿過走廊,陽光由高大的窗戶瀉進。張校長帶領我們走進一個寬敞的房間,同樣有加高的天花板,四面靠牆處擺了沙發,所有的茶几上都放了盆栽。

這是老師們的休息室。」張校長介紹說,又帶我們走進裡面較小的那間,同樣也是陽光充足,十分舒適。「這是我的辦公室。」

「上人喜歡灰白色建築、加高的天花板、寬敞的大廳,以及大扇窗。」張校長笑著說,以手指示著四周,「你們可以看出,我們學校也有這些特色。」

「慈濟護專於民國七十八年九月十七日創立,這是慈濟功德會第一個教育計劃。」我們邊啜著一位女孩端來的香片,一面聽校長介紹,「我們有兩種課程,第一種是為高職畢業生設計的兩年專科課程,第二種是為國中畢業生而設的五專課程。二專在第一年招收了兩班,五專則在第二年招收了兩班。」

「民國八十年開始,我們也開辦兩年制的夜校課程,一班是正規在校生,另一班則是為在職人員而設立的進修班,目前共有八百二十九名學生。為了推廣慈濟功德會的慈善事業,學校亦設立了許多獎學金。公費學生不必繳交學費,每月並發放三千元的零用金,免費提供住宿和制服,宿舍是每四人共用一間寢室。畢業後,他們不須償還任何費用,還可以留在慈濟醫院工作。

「在上人的教導下,學校對技能和品行同樣重視。上人委任慈濟功德會一百三十位女眾的慈濟委員組成「懿德母姊會 』,負責督導學生的生活和操行。我們同時也設立了慈濟人文文化室,進一步宣揚悲憫和救援的精神,洪老師是人文室主任。

「到目前為止,已有超過三百名的畢業生在各大醫院工作,約有半數的學生選擇留在慈濟醫院工作。」

張校長以流利的英語告訴百山關於學校的行政事務。我則告退到外面大廳,去訪問身材苗條、一頭長髮的洪老師。

洪老師謙遜地笑說:「我在這兒已經五年了,主要原因是基於敬佩證嚴法師的精神,想要親近他。我本身是上人的弟子,法號靜原。此外,我也喜愛此地的教書工作,在這裡,我不會感到教育受商業價值所影響。

「我也教國文,在讀到這些年輕學生的作文時,能從中了解到她們的夢想、快樂、困擾和悲傷。

「這些女孩來自全省各地,有些來自單親家庭——臺灣近幾年來離婚愈來愈普遍。我們所有的學生都住校,你看到停在外面的那些腳踏車嗎?這些學生有時會騎車到街上去,邊騎邊唱歌。她們的家人很少來看她們,倒是母姊會的委員媽媽常定期來探望。

「在八百二十九名學生中,大約有一百名是花蓮的原住民,學校不但改變了她們的自我價值,也改變了她們父母對女兒的傳統看法……在過去,原住民的父親常把女兒賣給沒有小孩的家庭,或者是賣給那些懷有不良企圖、利用女孩圖利的人。

「當她們父親知道不必花一毛錢就可以讓他們的女兒成為護士,每個月又有三千元臺幣帶回家,畢業後又能到待遇良好的醫院去服務,他們打算賣女兒時,就會再慎重考慮。

「所有的學生為了想成為護士,所付出的努力也都在作文裡表露無遺,就像她們對上人的敬愛一樣。

「有一次,我要學生寫一篇關於春天的作文,其中有幾位提到了上人,她們認為上人是花蓮的春天。如果上人沒到這裡,花蓮的人——特別是原住民女孩,將無法度過生命中漫長的嚴冬。」

我們的生命雖無法事先預知,但卻可籍由自我的願力改變它

黃小姐是慈濟護專第一屆畢業生,現任慈濟醫院的護士長。

她年輕漂亮,鳳眼圓臉,眼神中透著俏皮。只塗了少許脣膏,沒有化妝,頭髮紮在腦後,戴著漿得硬挺的護士帽,帽沿有道滾藍邊。前額幾綹瀏海垂至彎彎的柳眉梢。

她坐在長椅一角,穿著白色制服,十分端莊雅緻。短上衣的左上角掛著工作證,證件照片裡的她穿著紅上衣。她看來很自在,等著回答我們的問題,不管是中文或英語。

我們的問題很簡單:既然一個護士可以在任何醫院工作,像她這樣年輕漂亮的護士小姐,為何會選擇留在花蓮服務?

她甜甜一笑,開始回答:「民國七十八年的夏天,我剛從高職畢業,正準備考大專聯考,我在臺北的一間圖書館內唸書,休息時就翻閱報紙。」

她停了一下,語氣轉為激動:「那天我看書看累了,順手拿起一份報紙;一翻開報紙,我立刻被證嚴法師——即是我們所尊稱的師公上人的相片所吸引,旁附的報導描述慈濟醫院的情況、並宣佈慈濟護專正式開辦招生的消息。」

「我凝視師公上人的照片良久,他看來是那麼地單薄瘦弱,我讀著他出家的經過和創辦醫院的原由,文中道盡了無限艱辛,並且引用了他的一句話 『 一切唯心造,每個有智慧的人都應該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並且向那方向前進。』他為那麼多陌生的人貢獻了許多!他的照片對我有著不可思議的影響,我深受感動,當我勉力使自己的視線自他的照片轉移之後,便一再重複地閱讀那篇報導。

「報導中引述許多法師語錄,其中一則深深地震撼了我:『我們的生命雖無法事先預知,但卻可藉由自我的願力改變它』。

「我感動得落淚,並因此發願:如果我能通過入學考試,並有幸就讀慈濟護專,我將好好用功,畢業後加入佛教慈濟醫院護士的行列。

「翌日,我便到花蓮來,從火車站坐計程車來到學校,站在群山環繞的潔白宏偉校舍前,我張口結舌,為之動容而無法自己。當我終於舉步走向校舍時,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從小生長在吵雜的都市,及擁擠的環境中,對我而言,而今真是找到了人間淨土。踏進校園,和校方人員交談之後,我已經決定努力用功以通過入學考試。

「之後,我上榜了,愉快地在此度過學生歲月。畢業後,我留在慈濟醫院工作,每天從助人之中得到快樂。

「雖然我敬愛師公上人,當他來醫院探訪時,我也有機會親近他,然而,我並未成為佛教徒;我也不是基督徒,目前我對各種宗教都持觀望態度,視之如遠山,尚未有攀登的念頭。」

撩了一下額前的瀏海,黃小姐平和地說道:「在這條路上我並不孤單,因為有許多醫生、護士也受師公上人感召,在師公上人的領導下貢獻自己,但也還是遲遲未皈依佛門。在醫院服務,並不一定要皈依佛教;而且,若說佛教是一種生活方式,那麼我們也都可算是尚未正式皈依的佛教徒——我們布施慈悲予眾生。「不過,不論是師公上人或者他的信眾,都很少勸我們皈依。奇怪的是,沒有人強迫我們,我們卻心甘情願地開始研讀佛經和相關書籍。也許在我年事稍長些之後,能真正了解佛教時,我會成為虔誠的佛教徒。」

黃小姐揚起頭說:「護士的工作很忙碌,但是也很快樂。我喜歡這裡的醫生和護士,樂於和他們共事。每天傍晚日落時,大家會和一些病人聚在走廊或樓梯間,有的彈吉他,其他的人合唱。我們的歌聲飄越過窗戶,傳播到醫院四周,訴說我們對全人類的愛,也將愛散播至世界每個角落。」

 

 

疲倦的身體,與無毅力的心志,屬於小我;

不知倦的身體,與毅力充沛的信念,屬於大我。

當-個人能為了大我而忘卻小我時,

他就會有超人的力量,勇往直前。

上人的慧語

 

第八章

自謙修慧,自妄生愚

計程車穿過木瓜園,來到精舍前林蔭夾道的入口。下車走了幾步之後,我們便看到小徑的那一端,有位身穿灰袍的人正在向我們揮著手。

急忙迎上前去,我們見到了笑容如朝日般溫暖的宣師父。他遞來一張紙,「妳在火車上給我的書面問題,我都已經打好字了。但上人因為太忙,無暇過目,現在又正在跟別人討論冬令救濟的事。不過,他會按照原先定好的時間,九點鐘時,在辦公室跟你們會面。」

證嚴法師的辦公室跟我想像的大不相同,他並沒有私人辦公間,而是跟六個人共用一個辦公室,弟子和隨眾不停穿梭於此。

沒有擺設厚重的沙發和柚木桌,只有三張鋪了軟墊的籐椅,以及兩張籐桌;一張籐桌上鋪了白色的鉤織桌巾,另一張則放了玻璃墊。牆上也沒有裝飾,只有兩張地圖──中國大陸的和大陸以外的世界各國。室內唯一的點綴是一個青花瓷盆,種了開著白花的植物。

幾位工作人員是穿了灰毛衣、白襯衫的年輕小姐,其他的則是出家師父。他們不停地忙著打電話、打字、書寫。證嚴法師由臥室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張紙。

「很抱歉,我沒有時間先看妳所擬定的題目,」我們互相合十鞠躬,彼此招呼過後,他對我說:「請妳就直接問任何想問的好了。」

他在籐椅上坐下,理好灰袍下擺,在腿上蓋了一條灰色針織毯,把那張問卷放在膝上。馬上,幾位弟子和信眾便走近前來,站在他身後圍成半圓形,其中一位便是宣師父。我在法師旁邊的籐椅上坐下,打開帶來的筆記本。

就在此時,一位中年男士和一位小姐走進辦公室!男士身穿藍色西裝,手提黑色大皮包;小姐則穿著護士制服,手裡提了金屬腳架和點滴瓶。

「醫生和護士來了,」證嚴法師無奈地嘆口氣說:「請原諒我得耽擱一下訪問。」

站在他身後的宣師父說「上人已經病了幾天,感冒發高燒,但是他不肯休養,堅持一切工作照常進行。」

醫生為他把脈之後,又替他量體溫。「三十九點二度,」他說,皺著眉看看我。「上人,您應該躺在床上休息,不應該坐在這裡接受訪問。」

法師有氣無力地對他一笑,堵住了他的話。護士小姐持著他右手,把針頭插進血管中,幾滴鮮血很快冒了出來,和他那纖瘦蒼白的手形成強烈對比。我不禁為之一顫,彷彿也感受到他所受到的針痛。抬起眼,視線與法師的相遇,他的眼神像是在對我說 · 「不要緊的,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什麼大不了。」

在那一剎那,我想起了曾經在法師的一本書上所看過的話:「把自己看得渺小,才能增長智慧,反之,若是自以為大,就無法修慧。」

我心裡充滿內疚;我不應該把訪問和我那本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上人,也許,您應該多休息……」我訥訥地說。

「沒有關係,」法師溫柔地說:「我不喜歡休息。」

我端詳著法師的臉,想起了以前教我畫人像畫的藝術系教授曾經告訴過我:「有美麗的臉孔,有內涵豐富的臉孔,也有一種臉孔像燈塔一樣。」

教授還特別詳加解說第三種臉孔是怎樣的:「那是一張沉靜、不引人注目的臉,但是卻充滿光輝,照亮黑暗世界。」

他還說:「畫出一張美麗的臉孔,可以得到某些讚賞;捕捉到富有內涵的臉孔,可以引起觀者的沉思。但是,如果能發現一張像燈塔般的臉,而且成功地將其神韻轉移到畫布上,那你就會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證嚴法師相貌莊嚴,五官端正,善於表達的眼神透出內涵,而他那種將佛性化為行動,為世界做出貢獻的決心,以及深藏於內心的慈悲,形諸於外,使他散發出光輝,擁有一張如燈塔般光亮明淨的臉孔。

法師攤著手臂坐著,手背上的點滴針管已經固定好,他等著我開口問第一個問題。

我拿起了筆記本和筆。醫生和護士已經走了,周遭的人仍然不停地忙著,遠處傳來輕微的誦經聲,伴著木魚和鐘聲。空氣中依稀可嗅到焚香的氣息,但是精舍四周終年盛開的桂花香卻更強烈。

正當我準備要發問時,突然不約而同地出現了幾個麥克風,宣師父和其他的弟子與信眾,每人手上都持著一個。

我緊張起來;多年以來,法師所說的話都被錄音下來,轉載為書,不但印成中文,也譯為多國語言,全世界每個角落都有人期盼法師的慧語,以作為他們的人生啟發。若是我問了些很愚蠢的問題,豈不是要令這些人大失所望?

生而有志者,皆源於前世宿願。

志願與喜悅一樣:雖是先天帶來的,卻終究還需後天的努力與培養。

「上人,芸芸眾生中,」我問:「有些人成就遠勝於他人。這些人是生而有大志,還是因後天的追尋而產生大志?」

法師慎重地考慮之後,徐徐作答,語氣輕柔而不疾,有如銀鈴。他說:「首先,我要談談『業』,由前生所為而帶到今生的業。

「前生所做過的、感受過的,並沒有消失,而存於靈魂之中,帶到今生,並且潛藏於潛意識裡。

「舉例來說,譬如妳和我曾在前生見過,我曾經如何對待妳?是否我曾經善待妳,因而使得妳喜歡我呢?還是我曾待妳不佳,讓妳憎厭我?

「妳那時的喜惡之感便存於靈魂中,隨著投胎轉世而帶到今生。而在此生,我前世所為仍會延續至今世,深藏於我的潛意識裡。

「假設前世我苛待妳,妳也輕視我,然而今生我們又相遇了,雖然是陌路之人,可是妳的潛意識會令妳對我一見生厭,我的第六感也叫我對妳看不順眼。

「我們彼此心底都有這種惡感,想要相處不但會很難,甚至莫名其妙地就會有衝突,更不必談雙方做朋友了。

「但,反過來說,兩個陌生人也可以一見投緣,莫名其妙地發展出合作無間的關係。

「以上所舉的例子,是說明從此生轉至他生,生生世世中,靈魂不滅,那潛存於靈魂中的喜惡愛憎以及理想和志願也不稍減。

「再進一步說,假如一個人今生的大志是普救眾生,而在他肉身滅毀時,仍然壯志未成,則在來生中,他的靈魂將促使新的肉身繼續往同一個方向努力。

「因此,同一個靈魂可能必需投胎轉世無數次,經過不同的肉身的連續努力後,才能把大志完成。而在世俗眼中,卻只有那最後一個肉身被視為偉大的普救眾生者。

「但是,潛存於靈魂中的志向,尚不足以完成大志;還需要後天的努力與培養。

「業是過去生所帶來的,根植於靈魂深處,無法改變。但是,人還可以產生『緣』,所有的因緣都可以改變業力。

比方說,我們兩個一見面就互相有排斥感──這是前生的業。但是我們兩個人都決定要改善雙方關係,心裡做了決定,不斷地善待對方,終於成為朋友──這就是緣。

「若是我們因前生的善業而今生又一見如故,繼續歡喜交往,善待對方,很容易就因今生的善緣而成為至交。所有的情誼不外乎是由這兩種因素促成;生而帶來的業,和今生所結的緣。

「緣有善緣,也有惡緣。善緣能補惡業,惡緣能破壞善業;業力可以因緣而改變。」

法師在談話時,一直不停地在咳嗽,話告一段落,馬上有位常住姊妹為我們端來熱茶;法師啜著茶,我則重讀筆記,有了新的領悟。

一切因緣生,因緣滅,沒有了緣力的改變,業力就一成不變,一切也就成為命中註定,因而我們也只有生生世世重複同樣的因果。

我不禁為之顫慄,首次體會到,廣結善緣是多麼重要的事!良行可以將憎變為喜,喜變為更喜;惡行則可將喜轉為憎,憎轉為深仇大恨。惡緣導致惡業,而惡業終可令一個人在輪迴時,轉生至地獄道或其他惡道去受苦。

記得我也曾經看過有關因果的說法。

「業」猶如種子,是為「因」;「緣」就好比是農夫的一雙勤耕手、陽光、雨露,是為後天的環境與培養。「業」與「緣」相依相成,所得便是「果」。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有後果,所有的業也都有報,換言之,所有的果也都有因。

一「果」可以成為另一「因」,例如棉花種子種出棉花,棉花又是棉布的材料,棉布衣服又是來自棉布的剪裁縫製……諸如此類。

法師放下茶杯,對我微笑,像是告訴我,他已經準備好回答我下一個問題。

所有的宗教都不受人為的力量束縛,正派宗教是超越一切種族、國界、地理的限制的。

我問道:「過去三十二年來,我在密西西比、肯塔基、田納西、夏威夷、加州、密西根等地的大城小鎮都居住過,為什麼在很多人心目中,都認為佛教是東方人的宗教,而基督教則是西方人的宗教呢?」

法師毫不遲疑地便回答說:「那些作如是想的人,是受到他們所處社會的環境以及家教的影響──一個人的宗教思想常和生活習慣相混。

「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佛教或基督教、天主教的信徒。若我們從生活習慣觀點去看,就很容易了解了,一如不分種族、生活地域,我們都可以過那憫愛眾生的生活。

「佛教並不源於中國大陸,而是源於北印度,靠近今天尼泊爾的邊境。 『佛陀』意謂『覺悟者』,他原是一位王子。生於西元前六世紀,養尊處優。有一次他在宮外出遊,親眼見到人生的生、老、病、死之苦,有感而離宮出走,追尋解脫之道,終於悟道而成佛。

「以後的數十年之中,佛陀帶著他的門徒們在印度各地傳教,把他的智慧與眾生分享,直到他八十歲圓寂為止。」

法師又開始咳了起來,他以一手掩嘴,等著那陣咳嗽咳完。

在等待中,我想起曾經閱讀過有關佛陀的事蹟,正好與法師所敘述的相互輝映。

印度的釋迦國有位年輕的王子,受過良好的教育,文武雙全,聰明又勇敢,最喜沉思。

一日,他跟父王離開豪華的王宮出遊,見到烈日下的農夫勞苦地耕作。瘦骨嶙峋的水牛,拖著沉重的步伐前進,被農夫鞭打得皮開肉綻,血痕可見。鳥兒在翻過的泥土中啄食蟲子,那些活生生的蟲子就在掙扎中死去。

王子被眼前的景象給震驚了。「難道所有的生命都必須如此殘害另一個生命嗎?」他自問著,開始尋求答案。

不久,王子又離宮出遊,這回沒有國王同去,只帶了幾個隨從。他注意到一位持杖老人,痛苦地舉步,也留意到,有個病人躺在街邊,受病魔折磨,無助地呻吟、掙扎。傍晚時,他見到一個窮人出殯,屍體已經腫脹腐爛,惡臭令人難以忍受。死者家人的哭號聲震耳欲聾,與親人的永別使得他們傷痛難耐。

王子因頓悟而驚:無論貧富貴賤,無人能免於老、病、死。

經此之後不久,王子便於深夜悄然離宮出走,只帶了一個僕人同行。當來到國境邊界的河畔時,他先除去身上的華服珠寶,然後拔劍削去頭髮,換上僧侶舊服,命僕人將堆在地上的華服珠寶等物帶回宮去。他吩咐僕人說:「去稟告我家人,我將盡此餘生去尋求普度眾生脫離苦海之法!」

王子到印度各地去請教賢人,每日冥思良久,終於領悟——眾生皆有佛性,但為世俗之慾所蔽,例如貪、瞋、慾……等。一旦戒除,顯現佛性,便可進入涅槃境界,免除輪迴之苦,永恆喜樂。

佛陀圓寂後,佛教在印度興起。他生前教誨皆由弟子記載成經,成為日後比丘僧尼宣揚佛法的根據。多年之後,佛教逐漸傳到印度周圍的國家去。

佛教經絲路傳入中亞,在漢朝初期,又經中亞傳到中國。

中國的眾生很快便接受了佛教,而佛經也在隨後的數百年間,逐一被譯為中文。

法師止咳後,清清喉嚨,重拾話題。

「佛經被譯成中文之後,佛陀的至高慧悟點破了多少迷津中人,他對普天眾生之大愛更令多少人信服。既然我們中國人可以接納一個來自外國的宗教,西方人為何不能呢?

「對佛教存疑的人,應該明白佛教不是迷信,他們也該看看慈濟功德會做過的一些事。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明白:做為佛教徒,是修行至超越一般世俗的生活規範。

「我的朋友當中,有天主教的神父、修女,也有基督教的牧師。我們互相尊重,並且常在一起討論。對於真正了解宗教意義的人而言,所有的宗教都不受人為的力量束縛,正信的宗教是超越一切種族、國界、地理的限制的。」

醫生和護士又回來了。他們等法師一說完話,便趕緊為他量體溫、把脈,檢查過點滴之後,又為他除去了手背上的注射針頭。

「不要講太久,」醫生說著,在他手上貼上膠布。「您還在發高燒,實在需要躺在床上休養。」

醫生和護士忙著照顧法師,我則不知不覺地沉思起剛才的話。

佛教在幾世紀以前,由東方傳入西方,目前全世界各地信仰佛教的人有幾十億。許多人接受佛教,是因為佛教是和平的宗教,自古以來,歷史上從來沒有過佛教徒因宗教而掀起的戰爭;也從來沒有過佛教組織因信仰不同,而去迫害或殘殺其他宗教信徒的情況發生。

醫生和護士即將離去。「上人,拜託您答應我,一定會去休息。」醫生站在門口處懇求說。

法師點點頭。可是等醫生和護士走了之後,他神態自若地向我微笑說:「妳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第九章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乃因敬老之故;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則因幼者需扶持之故。

「上人,」我問:「對於儒家所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您的看法如何?」

法師頷首,徐徐答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說,並不是只存於中國的傳統,真正的佛教之中,也有這種精神。

「佛教相信眾生平等,而應一律對之敬愛。

「我們敬老,並非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親人才敬之,而是因為我們尊敬長者。

「所以只要是老人家,即使與我們非親非故,我們都照顧他們。

「在我們眼中,兒童都是可愛的,雖然與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無損於他們的可愛。

「因之,我們照顧全世界兒童,乃著眼於他們的天真無邪與無助,需要關愛和扶持,而不分地域與血緣。

「慈濟功德會成員一向力行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的主張,每個會員都謹記這項金科玉律;普天之下,凡是年長者,皆為父母或祖父母;年幼者,皆為子女甥姪;而年齡相仿者,皆為兄弟姊妹。

「當他們在佛教慈濟綜合醫院做志工時,對年長者不稱姓名,而稱阿公、阿嬤,或阿爸、阿母。當他們在海外從事賑災活動時,也把外國人當成自己的手足或子女一樣的愛護。

「有一隊慈濟功德會的委員,剛從南非賑災回來,他們報告了在當地所目睹的流血動亂,告訴我說感到十分心痛──彷彿那受難的黑人男女老幼,都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與兒女。

「每個功德會的成員必須遵守十戒,而第一戒就是孝順父母。

「時代在轉變,大陸開始現代化,臺灣則西方化,家庭觀念日趨淡薄。在古時候,四代同堂是受人欣羨的事,而今,老人家卻被視為負擔,不受年輕夫婦歡迎。

「然而,慈濟成員們正好相反,不但還是遵照古風,把父母留在身邊奉養,而且常常是好幾個已婚子女爭著要把父母接回家中。

在「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方面,不僅照顧孩子們的生活需要,也顧及了他們的精神需要。

「慈濟功德會創辦學校,設立很多獎學金,獲助的孩子不一定是中國人或是佛教徒。

「我們也組織了『懿德母姊會』,有二百多位委員,定期回到慈濟護專,教導學生慈濟人文精神,或聽孩子們訴說她們的煩惱,並協助她們解決問題。

「我們不僅遵從儒家的主張,更身體力行。有位慈濟會員閱讀《靜思語》一書,而譜了一首歌,向全世界宣揚我們的宗旨:普天之下,沒有我們不愛、不信任、不原諒的人!」

法師語歇,那首我曾在慈濟功德會臺北分會聽過的歌,此時迴響於心中。我不禁幻想著:若是普天之下的政治領導人,在欲發動戰爭之際,都能視他人之子若己子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戰爭了。若是每個人在欲行兇犯罪之前,將可能受害的人,設想為自己的父母兄弟手足或子女的話,相信罪案也會減少了許多。

人性本善,如水波不興的清澄湖水,只有在受外力干擾時,才會亂且濁,然而,當此外力消除之後,湖水便又恢復其平靜與清澈。

「陽光普照,但也有烏雲蔽日的時候。當雲開日現,我們會發現,太陽從未改變過。上人,您是否認為,慈悲之心如永恆的太陽,而蔽日的雲層則有如不良的外力影響?」我問。

法師凝視著我說:「妳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是假設所有的人本性之中,都有慈悲之心,即使社會環境、政局改變,慈悲的本性仍是不變的。」

法師仍然看著我,我把問題又進一步解說一遍。「一個統治者可能在他專政時期,力倡偏見與迫害,以取代人本性之中的慈悲;然而,等他一旦下臺失勢之後,那些曾被他統治過的人,是否仍能恢復純良本性呢?」

法師緩緩開口作答。「唯有真理才不變。所謂真理,是指慈悲之心永在,只可能受暫時蒙蔽而已。」

法師以詢問的眼光望著我說:「妳知道『人的真性』和『人的佛性』的意義嗎?

「知道,」我引述法師的著作中的話語:「人的真性如明鏡,也就是佛性。受世俗之慾及外力影響,可使之蒙塵,然而並不損其明鏡本身。只要勤加拂拭之後,明鏡便可恢復原有的光潔與明亮……人性本善,如水波不興的清澄湖水,只有在受外力干擾時,才會亂且濁,然而,當此外力消除之後,湖水便又恢復其平靜與清澈。」

法師頷首微笑,接下去說:「天下眾生的本性是真純清淨而不變的。生活環境中的人與事,雖能帶來汙染和煩惱,卻終將變遷。雲後的真性,恰似永恆的陽光,在黯無天日的時刻,只要撥開煩惱的雲層,便能使陽光再度普照大地。撥開煩惱雲層的動力有二:一是良知,一是大愛。

「良知猶如夏日穿透雲層所透出的陽光,一旦覺醒,便能驅逐不良影響的外力。

「人的愛也有兩種:一種是無私的大愛,一種是自私的小愛。

「小愛是自私的,易被雲層蒙蔽。它的光芒也常有變化,照射度也有限,並不普及眾生,而且在照射同時,也產生陰影──伴隨著競爭、掌控之心,以及要求回報。」

「大愛是無私的,它不會被雲層遮蔽,光芒永恆不變且無限,不分地域,普照天下眾生,不產生任何陰影;沒有競爭之心,沒有掌控之欲,也不求回報。

「眾生因具有佛性,所以本性中即存有良知與大愛,這兩者便能導人向善,明心見性。

「人若發揮出良知與大愛,他的真性也就如明鏡或澄湖般,顯現出來。所謂撥開雲霧見愛心,他的大愛普照就如永恆陽光。」

佛法僧三寶,皆存於眾生心中。當一個人本著大愛而虔誠祈禱時,他是對己心而禱,而他所禱之事,也是他自己的心賜予許諾。

「上人,祈禱的真正意義是什麼?」我問。

法師謹慎而徐緩地回答:「事實上,一個人在祈禱時,是真正的反觀自性,是在跟他自己的本性接觸。

「人通常是在遇到困難時,或者求助、追尋答案時,自然而然就會祈禱。佛教徒經常向佛法僧三寶虔誠祈禱。

「祈求三寶加被,應先反觀自心──自己做了什麼?而不是求三寶為你做什麼。若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自省,尋求補償之道,彌補過失,惟有如此,才能真正心安。

「『求恕』只不過是眾多祈禱原由中的一個,但不管是為任何緣故祈禱,人都是向自己的心祈禱,而不是向佛陀祈禱。」

法師中斷了說話而喝茶時,我憶起了他書裡的話語:

在佛教裡,眾生皆為自己所為負責後果。佛陀是人並非神,而且是一個覺悟的聖人,所有的人在覺悟之後,都可以成佛。

因此之故,佛教徒相信報應,經由善行,可以消彌或減輕惡業果報。在佛教徒眼中,今生的不幸,是源自於前世的惡業,不得忽略,必須慎處之。

佛教徒不會狂呼:「神哪!為什麼你讓這些事發生?有什麼意義?求你拯救我!」

佛教徒只會自問:「我前生做了什麼,才會有此報?我今生該怎樣做,才能免除來生繼續受報應?」

法師放下茶杯,接下去說:「我告訴妳一些真實的例子,證明佛教徒是如何向自己的心祈禱,而不是向佛陀祈禱。

「民國八十年,大陸水災,我們慈濟人並沒有只是空口禱告,求佛陀拯救災民,卻以行動表示關懷,赴大陸賑災。

「當時大陸共有三省的人受到洪水侵害,我們的賑災團便去了安徽、江蘇和河南,發放給災民五個月的米糧,使他們能生活到下一季收成;又給他們種子、肥料等,讓他們可以耕種,自力更生。我們還發放棉衣,好讓他們能禦冬寒,為他們建立了三千多所民房,十所學校,還有十幾家老人院。除了物質上的救濟,我們並給他們精神上的安撫 ──傾聽他們的苦惱、跟他們談話、安慰他們等。

「民國八十二年秋初,大陸再度洪水氾濫,湖南省經歷百年以來最嚴重的水災。我們又以行動代替禱告,商討之後,展開賑災。

「慈濟賑災團,在冬季來臨前,匆匆趕赴大陸,先到兩處災情最慘重的城鎮去救急。他們攜帶了款項去大陸,在當地為災民們買米、棉衣和棉被。在當地許多官方人士協助之下,買到了充足的米糧,並在四個不同的市鎮上的工廠訂做棉衣和棉被。

「廠方只負責交貨,不負責運送,棉衣做好,我們就得馬上去提貨。二十多萬件棉衣,需要五十多輛卡車運送,才能從製衣廠運至災區。一位熱心的縣長,自告奮勇地答應負責設法。

「這些卡車必須向軍方借用,因此,他向解放軍求助,也獲得高層批准,但因為卡車使用期長達十日,需層層上報,經重重手續,最後由總部的最高領導批准後,方可放行。嚴冬將臨,酷寒逼人,災民等著棉衣過冬,我們頻催製衣廠加緊生產,卻未料到,那借車的重重官僚手續所需的時間,比趕製冬衣的時間還要漫長。

「製衣廠通知我們,將在十二月三日完成棉衣,要我們在十二月五日之前去收取。到了三日的下午,軍方卡車仍未有消息,令那位熱心的縣長十分焦急。

「他決定親自到總指揮部去,催促卡車放行之事。等他出發時,時間已經不早了。即使是平時,至少也需要兩小時才能抵達總指揮部,他的汽車還必須通過長江大橋,過橋非常費時間。

「尤其是遇到交通的顛峰期,常常會堵車,他的心直往下沉,頻頻地看著手錶。指揮部的人一向在五點鐘準時下班,雖然他事先已經打電話去知會過,但相信那些人還是會一到五點就下班的。而他如果不在當日取得卡車的放行許可,則後果堪慮。

「縣長急得開始在車上祈禱,低呼著:『懇請上人,保佑我及時到達總部,保佑我順利取得卡車放行證!」

「在他的禱聲中,彷彿出現奇蹟,一路上不再有任何阻礙,汽車急行無阻,沒有碰到一個紅燈,直達總指揮部。

「他們在五點的前幾分鐘,到達總指揮部。縣長向主管之人陳述了來由,並說自己是為慈濟功德會懇求當局通融,但是那主管之人宣稱,不管是誰來,只要是沒有上面的口頭或書面許可,就不放車。在五點差一分時,他站起身來,準備回家,而置縣長於不顧。

「就在那一刻,桌上的電話鈴響。已經走到門口的主管,又轉過身來,走到桌邊去接聽電話,接著,面色大變,然後告訴縣長:上司來電,著令翌日先放行卡車。後補辦手續,在當地政令是史無前例的。

「這縣長深信是他對我的禱告產生奇蹟。

「我一再向他以及其他人強調:奇蹟的發生與我無關,完全是他精誠所至之故。

「試想,我在台灣,他在南京郊外,隔著千山萬水,中間還有太平洋,哪能聽見他的祈禱?我們之間,唯一共同而堅定的信念便是:要及時將棉衣送到災民手中而已。

「他的信念是如此的堅強,而他滿心的大愛無形中產生出力量,是這股力量促成總指揮部領導下令,也促成主管之人在臨去前接到下令電話。

「所以,當人問我如何祈禱時,我總是告訴他們:向自己的心祈禱,因為佛性存於每個人心底。

「不僅是佛性,佛法僧三寶皆存眾生心中,這就是──自性三寶。「『佛』意謂覺醒,當一個人心中潛存的至誠與大愛覺醒時,就能成佛。而後,他對己心所禱之事,也是他自己的心賜予許諾。」

法師語歇,我深視著他,彷彿看見坐在車中的焦慮縣長,正急切而熱誠地祈禱,他的迫切禱語,連司機也聽到了,所以更加專心地駕駛,選擇恰當路徑,避開紅燈。然而,那通上級指示卡車放行的電話,卻為什麼剛好在五點鐘之前的幾秒鐘響起?莫非真的是縣長精誠所至,感動了上級,使他在那微妙的一刹那打電話來?

我的視線與法師相遇,再度令我感到,他又看穿了我的想法。

法師微笑著說:「真正的祈禱並不是大聲到旁人可以聽到的,而是真心誠意地發自內心。一旦自己的心聽到了祈禱,全世界也都聽到了。」

眾生對死亡之畏懼 ,源於對死亡之不解。若知那生命雖短暫,而慧命永不朽,則懼意全失。

「上人,為何眾生皆怕死?」我問。

法師說:「眾生所怕之事,以死為其最。因為,我們既不知何為死,亦不明何為生。

「大部份人所知之生,無非肉身之生;所見之死,也莫非肉身之死。為眾所不知者為:所謂生命,僅為假想之命,而真正的命,則是以智慧為基的慧命。

「每個人都有兩種命:肉身之命是短暫的,慧命則是永恆的,不因肉身毀滅而消失,只會因每一次的轉世而繼續生長。」

法師輕咳了幾聲。

我在想著,能知道今生所學,不會因死亡而就此浪費掉,真是件值得安慰的事,而神童不就是慧命的最佳證明?

法師又接下去說:「我們不該懼怕死亡,生死是自然的事。死亡並不可怕,死者的面貌通常是那麼的安詳。眾生對死亡之畏懼,源於對死亡之不解。若知那生命雖短暫,而慧命永不朽,則懼意全失。不過,臨死之際,人可能不知道他們會將再生,又重頭再受苦……」

我又想到,所有的嬰兒在出生時都會啼哭,或許就是因為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已經窺見將要走的漫長人生苦路吧?

法師又接下去說:「任何宗教信仰者,都會尋求生與死的真正意義,而所有的探討結論,都殊途而同歸──生命並不因肉身的死亡而消失。

「在得知真理後,便知那生命雖短暫,而慧命永不朽,因而對死亡的懼意全失。」

慾,為蒙蔽人心之欲,應該將之轉變為清淨心。

「一般人都擁有物質慾望,」我請教法師:「例如對名與利的追求。請問上人,我們該如何捨下慾望?」

法師說:「每個人生而有欲,這種欲並不只限於物質和情緒上的滿足。不當的欲是苦惱的根源,但反過來說,有些欲也不該拋除。

「欲,可以成為雄心或壯志,或成為迷戀、貪慾。

「雄心壯志是高尚的欲,產生出動力,驅使一個人貢獻自己,造福人類。

「迷戀猶如灰塵,可令明鏡蒙蔽;貪慾亦如惡力,擾亂清澄平靜的湖水。兩者都可令人失去原則,道德敗壞。

「人心受欲驅使;迷戀、貪慾等不良的欲,會使人的真知本性受到汙染。

「中國的造字者,把每個字都造得涵義深重:慾,為蒙蔽人心之欲,應該將之轉變為清淨之心念。

「有了清淨心,並勤加培養,充份發揮,就能獲得崇高成就。

「凡人不能無欲,欲是展望,也是希望。兩千多年前,佛陀放棄世俗一切富貴榮華,也是為了達成那崇高目標──為眾生尋出脫離苦海之道。

「慈濟功德會的成員們,也都有救助世間眾生之欲。良欲是積極之欲,可創造良能。獲得良欲之方法無窮,功德會的成員們常能在服務於慈濟綜合醫院時,將凡俗之『慾』轉變為超凡之『欲』,因而更覺人生充滿意義。

「追求名利之心很難捨下,但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成為慈濟志工,到醫院去看看周遭發生的情景,便會想開了。

「在慈濟醫院的急診室裡,他們經常接觸到嚴重的傷患,甚至目睹死亡。

「生命短暫,又何須介意身外物?當他們念及於此,很快就會對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物看開了。

「在復健室內,成員們見到了無法動彈的病人,而憶及我所言『人生對任何事物都無所有權,只有使用權,包括自己的身與心在內。

「他們明白身心正常是一件多麼可貴的事。對身體殘障,神智欠正常的人而言,名利和珍寶都是無用的,不及身心正常來得可貴。

「情之欲最難捨,尤其是那欲轉為迷戀或貪慾時。

「在產房裡,慈濟醫院志工目睹了產婦生產之苦,即使是順產亦如是。遇到難產,產婦受盡折磨,卻依然堅持以嬰兒的生命為首要考慮。

「在等候中的父親們,不管多麼窮,教育水準多低,都對孩子懷有夢想──希望孩子能擁有他們不曾擁有的一切,而這些父親也俯首甘為孺子牛。

「功德會的志工目睹這些父母無私的愛,對生病兒女之焦慮,自我反省,悔悟不曾善待父母,而曾頂撞衝突,使之傷心。因而改變人生觀,把各種慾望變成了孝順父母之欲。

「在普通病房中,志工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因為與小兒科病房相比,有天淵之別。在小兒科病房內,幾乎沒有孤兒,每個小病人都被一群憂心忡忡的成人環繞著。然而,在普通病房中,卻有那麼多孤單無依的老人,像老孤兒一樣。

「當小孩病了,做父母的會請假去照顧孩子;然而,年老的父母病倒時,年長的子女卻往往宣稱他們無暇照料,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待辦。

「成員們為那些年老無依的病人感到傷痛,也醒悟到一件事:父母對兒女的愛是無盡的,但兒女的回報通常卻是微不足道。他們的佛性因而被良知喚起,父母尚在的成員,已迫不及待地要趕回家,撲到父母懷裡。而那些父母已往生的成員,就只有『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之嘆了。

「也就是在此刻,他們才真正看清楚,世間唯有父母的愛是最崇高無私的,與這種愛相比較之下,基於迷戀與貪慾的愛,是不值得追求的。」

  

 

第十章

智慧乃良能,能明辨善惡與是非。

一位精舍內的近住女以托盤端來兩碗湯,放在籐桌上,是為法師和我所預備的。接著,又送上了幾小碟點心。

「這是竹筒飯,」法師指著其中一碟小飯糰點心說:「是從原住民那裡學來的作法;用直徑五公分左右,三十公分長的竹筒,清洗乾淨之後,裝進加了調味料的米,蒸熟之後,剖開竹筒,將米條切成小塊,就可以吃了。」

我們開始用點心,小飯糰帶著淡淡的竹節清香,我吃得津津有味,法師卻淺嘗即止。

「我可以一輩子都吃這樣的食物,」說著,我捧起了湯碗。「要是我能烹調得這麼美味的話,就很容易可以變成佛教徒了。」

「佛教徒也不一定非得吃素呀!」法師說:「佛教徒戒殺生,吃素是為培養慈悲心,所有的師父和我,都是終身茹素的。」

我邊吃便望了牆上的掛鐘一眼,十點十五分,我們已經談了一個多鐘頭了。法師運用他的意志力克服了咳嗽,但是,偶爾還是會有幾聲咳嗽。我記得醫生曾經說過,他還在發燒,需要休息。

「上人,」我說著,邊放下碗,「如果您不介意,我就邊吃邊繼續發問。」

他以安撫的眼神看著我說:「妳不用急。」

不久,碗盤被收走,我們又繼續這次專訪。

「上人,我們得天獨厚能運用身心,但是天賦的聰智卻有不同。聰明人既然天賦較佳,是否也因此而比其他人有更多義務呢?而那些天賦較差的人,是否能因此而不須努力去克服先天缺陷,一切聽天由命?」我問。

法師眉頭微皺,當他開口作答時,語氣中帶有輕微失望。「把權利稱之為『理所當然』、『得天獨厚、『天賦』等等,是不正確的。

「權利應該是靠自己爭取而來的,而不是天賦。如果人今生不努力用功去增加智慧,來生絕對不會成為聰慧之人的——我們觀察眼前表現,就可以推斷未來結果。

「人若是今生天生聰慧,那一定是他前生曾努力增長智慧——我們也可以由現在的結果,而推論過去曾發生過的原因。

「不論我們天生的慧根如何,今生都仍然需要繼續學習。小孩天生可能學習速度就快,但是縱然是天才兒童,也還是需要教育的。我們聽說過,七歲兒童去上大專,卻沒有聽說過,有生下來就已具大專程度的孩子。

「『業』是品德以及其他行為的總合結果,根據我們所作所為,不管善惡,一律延續到下一世。而『業』便是眾生投胎轉世的核心生命,不斷延綿。

「我們若因善業而於此生能有權利運用心智,就應該努力培養智慧,而不是耍小聰明,這兩者是有分別的。

「小聰明只是一種權宜的應用功能,而智慧才是真正的善性,也就是佛性。

「聰明人不一定有智慧,然而有智慧的人卻絕對聰明。

「聰明有時不見得是件好事,任何人都可能聰明反被聰明誤。有時聰明被用來做損人利己的事,甚至狡猾也被當作聰明。

「聰明人可能為社會及家庭製造問題,而另一方面,也為自己來生做惡業。

「智慧是一種良能,能明辨善惡與是非。

「智慧者能發揮良能,服務人群,為社會謀福利,為人類做出貢獻,在今生為來生發展善業。

「妳問及關於天賦聰慧者,應如何把握他們的權利。

「 聰明人應該努力將聰明轉為智慧,把聰明用在利他而非利己目的上。將貪慾化為慈悲,如此,在來生就能成為有智慧的人,而不僅是聰明人。

「一旦生出慧根,人就會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智慧,自然懂得善加保護這前生的努力成果,而不使它敗壞。他會繼續在今生努力增長智慧,當今生的肉身滅亡時,即使還無法進入涅槃境界,也會帶著善業轉至來生。

「妳也問及,生而不甚聰慧者,是否可以不需努力去克服先天缺陷。「生而非帶有善業的話,就不應該在今生更加使之惡化。

「好比農夫耕種,播下的種子本就不是優良品種,若還想要有較好的收成,就得極之努力才行。

「他必須施肥、澆灌、除草、保護幼苗不受惡劣天氣所摧毀,又要注意讓植物獲得充份的陽光。唯有靠後天的努力,去補足種子的先天不足,才有可能獲得較佳的收成。

「藉著好收成所得的種子,在下一次耕種中,才能事半功倍──好種子就好比善業。同樣道理,慧根好的人,也必須付出大量的努力,才能確保慧根的繼續增長。」

 

做人必須把握當前這一刻!

看著下一個寫下的問題,我想起那是在家裡的時候,當時我剛看了一本關於法師語錄的書籍,書裡提及,人若要往前走,就不能回頭看。

「上人,」我問道:「人怎麼可能不回顧過去呢?有時候,過去的種種強烈地浮現心頭,令人無法忘懷……包括種種憤怒、哀傷、後悔等等。」

法師的語氣堅定又堅強:「人若是專心顧及眼前的此刻,就無暇分神去想過去了。

「要想忘記昨天,就必須活在今天。譬如:當一個人的雙手抱滿了今天的包裹時,他哪有空手去把昨天的包裹提起?

「要想往前走,就得舉步。當右腳起步時,左腳就得離開原地,跟著右腳前進。

「若是右腳舉步,左腳仍停留在原地,結果是哪裡都去不成。

「人若只有一半開始新生活,另一半卻留連於往日,又怎能開創未來呢?「做人必須把握當前這一刻,不應流連於昨日,也不應空想明日。今日眼前此刻,才是最真實的,應該好好把握。專注於眼前,讓過去消失,而未來也會在該來到的時候,變成眼前此刻。」

知易行難。

「上人,」我說:「下個問題是源於中國的四書,古時候學者曾經爭論過,到底是知難行易?還是知易行難?

「時至今日,仍然有人在爭辯這個問題。有些人認為,想知道要做什麼是不易的事,然而一旦下定決心,就很容易做到。但是另一些人則認為,『行』比『知』要難得多,知道『想要獲得的結果』是很容易的。」

「上人,您認為呢?」

法師仔細地思索了半晌,終於嘆口氣答道:「如果一定要我在兩者之間做一選擇的話,我會說,知易行難。

「知屬於一己之事。讀書、研究、蒐集資訊、尋思、做結論……等等,都不必受外界的干擾。

「我們吸收知識,而後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然而一旦著手進行,就很難免要和其他人有牽連,而不可能完全憑藉己力,只有少數情況是例外……」

法師停下不語,臉上閃過一絲陰影,但隨即便消失無形。

我記得曾院長曾經提過,當初興建慈濟醫院時所遭遇的種種困難。對於證嚴法師而言,他很清楚要興建醫院的意願,這是不用置疑的;這興建醫院的認知在他而言,是輕而易舉的。但是,興建過程卻花去七年的光陰,期間他所遭遇的困難與阻力,難以想像;不僅有過落淚、失眠時候,還更為此而發過心臟病!

我抬起頭,將視線由筆記本轉向法師,審視著他的臉,只見慈悲、智慧、寬恕和祥和,我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羨慕他那種棄昨日種種劣境於腦後的毅力。

又一聲低微的嘆息,法師悄聲說道:「如果人沒有追求智慧的誠意, 『知』也會是一件難事。而一個人若是缺乏完成事情的毅力的話, 『行』就會變得事倍功半。」

接著,他抬頭挺胸,左手握拳,語氣堅定地說道:「反之,『知』和『行』 也都可以成為易事;若真要求知,則知亦易;若真要行之,則行也不難!」

假如『將同情心化為行動』是一條路,則我們佛教徒都在這條路上走。雖然此路長而崎嶇但只要有勇氣,終能到達目的地。

「上人,我下一個問題是:如何才能將同情心化為行動?」我問。「不過,我先進一步解釋為何這樣問。」

「我和百山才來到花蓮時,在海邊見到推車小販在賣烤香腸,有幾個男人正在攤子旁邊,一面吃一面談天。有隻瘦骨嶙峋的癩皮狗在一旁,垂涎欲滴,眼巴巴地望著烤香腸,一副很餓的樣子。

「可是這條狗一走近那幾個人,那些人就毫不遲疑地踢牠一腳。似乎對他們而言,狠狠地踢那條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且還能邊踢邊大笑著享受香腸。

「那條狗一定被踢得很痛,因為牠慘叫著逃跑掉。

「上人,當時我想買香腸去餵那條狗,可是也忽然想到幾個問題:那些踢狗的人會怎麼看我呢?他們會嘲笑我嗎?還是會把我當神經病,因為在臺灣只有很少數人會去餵那些流浪狗。

「結果我什麼都沒做。到現在,還記得那條狗的慘狀,牠的影像深印在我腦海中,無法淡去。我會一直想著那條狗,擔心牠後來不知如何了,何時牠才會解脫?我也會一直怨自己,為什麼當時不給牠一頓飽餐?即使是暫時的免除飢餓也好!

「上人,人要怎樣才能做到立刻將同情心化為行動,而不去顧慮許多呢?」

法師將視線由我淚盈盈的雙眼移開,溫柔地回答說:「把同情心化為行動,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所有人類的問題,但必須由個人做起,再呼籲大家一起共同來做。

「人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不管意願多麼迫切,總要考慮到其他人的意見和態度。

「而一般人的確也喜歡挑剔、講風涼話、指指點點地批評——這種舉動是人類的通性。

「要將同情心化為行動,必須勇氣十足,非常勇敢地去面對阻撓。

「藉著勇氣,才能克服擋在同情心與行動之間的心理障礙,無視他人的觀點與批評,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該做的事。

「在開始採取行動之後,還必須把握勇氣,再接再厲,堅持勇往直前。

在這世上,處處有人在受苦。事實上,在苦海中掙扎的眾生,數之不盡。

「你見到的那條狗所受的病痛與折磨,也同樣發生在這世上許多地方,許多其他眾生身上。

「佛教徒尊重一切生命:無論是何種生命形態。同體大悲,我們衷心期望,有朝一日,每個人都能尊重其他所有眾生。

「假如『將同情心化為行動』是一條路,則我們佛教徒都在這條路上走。雖然此路長而崎嶇,但只要有勇氣,終能到達目的地。」

當一個人能為了大我而忘了小我時,他就會有超人的力量,勇往直前。

「上人,您每日睡眠不足四小時,其他時候也分秒不浪費。我側聞您視睡眠是一種浪費時間的事。您每日到慈濟醫院作探訪,日理萬機,還在百忙之中抽空見我;您怎能克服疲勞而做到這麼多事呢?」

法師微笑說:「在疲勞時,仍然勉力而行,是一種可以養成的習慣。它跟任何習慣一樣,可以因環境的影響而形成。

「我已經這樣工作了三十多年。在三十多年中,完成了無數的工作,每一工作都加強了我養成的習慣。

「環境最能磨鍊一個人的心志,當適應環境需要時,人的身體就會生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意識中,也會隨之產生耐力。

「當然,有時身體也會疲倦,腦中也會有『怕要支持不住』的怯念。

「有時我已筋疲力盡,可是在我勉力為之,而和該人見面之後,又十分樂得與此人會談,因而將一切的倦怠忘卻。

「疲倦的身體,與無毅力心志,屬於小我;不知倦的身體,與毅力充沛的信念,屬於大我。當一個人能為了大我而忘卻小我時,他就會有超人的力量,勇往直前。」

在對人付出時,必須心存感恩。當你的謝意真誠時,對方才會相信你給他的不僅是物質或金錢,還有尊重。

施予一向被視為善行,付出者亦被視為善人;然而沒有了受者,所有善行都無法形成。

「上人,在我向您請教下一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跟您講些題外話。」

法師頷首同意。我低頭看著身上穿著的深藍外套說:「我和百山在來臺灣之前,不知道寒流會經過臺灣,所以任何厚重冬衣都沒帶來,在風雨交加中,冷得發抖。有位慈濟委員留意到這點,於是就給了我們外套和毛衣禦寒。我們接受了幾件,可是內心感到不安雖然他們說不用還,請我們穿著回美國,可是我們還是決定,一有機會就馬上把它們還給原主。

「上人,人應該學習慷慨,以享布施之樂,但作為一個受者,也並不容易。請問上人,一個自尊心強的人,要如何去學習接受別人的給予,

,而不覺得自尊受損?」我問。

法師温柔地笑了起來,說:「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改變對『施者』以及『受者』的看法。

「假如一個人在付出之際,自覺是在付出,是在給予他人,則他的自大意識就會被人感受到,包括那接受布施的人在內。

「絕大多數自重的人,都不會願意接受嗟來之食。

「我常提醒慈濟委員們:在對人付出時,必須心存感恩。只有在你的謝意真誠時,對方才會相信你給他的不僅是物質或金錢,還有尊重。

「假如在布施的時候,對接受者無此尊重,他就應該努力培養這種敬意。

「一個真正的在施者是同時付出兩樣:一是贈品,一是尊重。

「而當他所布施之物被對方接受之後,布施者還更必須立即給予另一項禮物——他衷心的感恩。

「兩年前,慈濟委員赴大陸賑災,我和他們都被國人批評得很厲害:為什麼去救助他們?本地也有很多人等著救助,何必到大陸去賑災?「受此指責,有些委員氣餒了。於是我告訴他們:一切的批評和指責,只證明了『布施』是必須力爭才能得到的罕有權利!

「我並且告訴他們:若沒有災民的受苦受難,付出巨大的代價,你們哪有『給』的機會?哪能擁有『布施』的特權?

「施予一向被視為善行,付出者亦被視為善人;然而沒有了受者,所有善行都無法形成。

「『受者對施者有所虧欠』是一種錯誤的觀念,若要糾正這觀念,仍需假以時日。正確的觀念應該是『施者對受者有所虧欠』。

證嚴法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微笑說:「所以,本著此觀念,受者又何須在接受施予時,覺得自尊受損?」

  

 

第十一章

不知如何用錢之人,必為錢所用。

一隻純白色的長毛波斯貓,緩步踱來,牠的頸上繫了一條紅帶,帶上掛著小鈴鐺。牠來到我旁邊的籐椅時,便躍到椅上,盤身窩成圓球狀,瞇著黃玉般的眼睛,擺動著尾巴。

「牠叫『善來』,幾年前別人送來此地的。」法師說。

善來,使我聯想起兩個故事:

第一個與佛陀有關;西元前五百年左右,當佛陀還是個年輕王子時,就是騎著一匹白馬離宮出走的。第二個故事與地藏王菩薩有關;在西元八世紀期間,原是高麗僧人的地藏王菩薩,坐船來到中國,與他相伴渡海而來的,是一條白狗。據說,佛陀和地藏王菩薩至今仍以不同的肉身出現,普度苦海眾生,而不論他們在何時何地,皆會有一白色動物相伴。

「這隻是秀秀。」法師說著,指著另一隻走進來的貓。

那是隻暹邏貓,頸上也繫了紅帶和小鈴,走起路來輕巧而靈敏;牠直向法師走來,一躍便跳到她膝上。在躺下前,還伸伸懶腰,而後闔上那雙藍色貓眼。

「秀秀是差不多十年前人家送來此地的。」法師說著,輕撫著秀秀。「我的貓都吃素,也從來不抓老鼠。善來和秀秀常常跟在老鼠後面,亦步亦趨,但是不太靠近牠們。老鼠也不必從牠們眼前逃開。」

我看著秀秀,想起曾經看過一部關於貓的紀錄片。攝影隊特別去了泰國,到寺院去拍攝僧侶和貓,在泰國的寺院裡,到處看得到貓。根據泰國傳說,貓在打呼嚕時,其實是在誦經。我和法師便在秀秀與善來的「誦經聲」中,繼續專訪。

「上人,您對錢的看法如何?」我問。

法師言簡義賅地說:「錢是一種工具。善用它,我們可以做許多事,否則,『錢」毫無價值。」

在他的一本著作,曾提到:「人應該善用賺來的錢,如果不懂得適當運用金錢,就會被錢所用。」

在同一本書裡,他也提醒讀者:根據佛法所言,世間一切財物,乃是五家共有。

什麼是五家呢?一是貪官污吏;二是水火風震等災害;三是盜賊;四是刀兵戰亂;五是不肖子孫。世間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因緣所生法,乃是一種變幻無常的;有了世間財物,最怕的是以上五種冤家。

「生命短暫,對錢的使用權也以一生為限。」法師說:「但若用錢造福天下眾生,則以錢所造的善業,仍可隨之轉生……而這善業卻是上述五種因素都奪不去的。」

每人皆應常做好事,常道好言,常想善念。雖然他的良行、良言、良思不一定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卻絕對有助於他脫離輪迴。

「上人,我的下一個問題是跟六道輪迴有關。不過,我對這方面的認知不很深,請您多加指教。」

法師點點頭,於是我便說下去。「根據佛家所說,眾生之靈在太初之時,都是純潔無瑕的,而後因為能行能思,以致種下惡業,使靈魂受汙,不再純潔。

「所有生命在誕生到這世界上來時,都是由已經轉世過無數次的靈魂所投胎的。在今生之中,因環境及種種因素,又再為靈魂之旅加上一段新的紀錄。當今生的肉身死亡時,靈魂並未因此消失,而會再度投胎轉世,但卻不一定會成為人身;而新的肉身便再度經歷另一段生命之旅,因著新的善業或惡業而決定靈魂的下一世命運,承受諸般苦楚。」

「這無盡的輪迴,也有稱之為六道輪迴的。據說唯有洗淨惡業,才能脫離輪迴,進入涅槃境界,不生不滅,永恆喜樂。」

我望著法師,他並未糾正我的說法。於是我便問道:「請問上人,一個人要如何才能淨業,脫離輪迴?」

法師說:「天地已老。而天地間的眾生也與天地同齡。就算在一個初生兒的體內,也存在著一個古老的靈魂。

「靈魂從此生轉至他生,生生世世中,所行、所思、所言,有善亦有惡。一切言行思緒隨之轉生。

「若是無數前生已累積善行與善言,則靈魂已在通往涅槃的路上。一個人若是擁有這樣的靈魂,今生只需小心行事,完成最後一段路程便可。

「然而,當一個靈魂被惡行、惡言、惡思所汙染時,就必須繼續沉淪於輪迴中。一個人若是擁有這樣惡業深重的靈魂,就不但需要今生努力,更要在無數的來生中,不斷修行,才能改變方向,由沉淪於輪迴而轉往通向涅槃。

「良行、良言、良思,可以淨業。每個人皆應身行好事,口說好話,心想善念,但不一定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可以即刻脫離輪迴。要想脫離輪迴,不是一兩件善行或善念便可成事的。通常,一個靈魂必須經歷許多次的投胎轉世,不斷修行之後,才能淨業而脫離輪迴。」

佛性醒覺,則心無畏懼。

「上人,」我取出一本宣傳小冊給他看,內容是關於捐贈骨髓的呼籲。「這本小冊子提到,在臺灣曾經有過很多不同組織,不斷地呼籲大家捐贈骨髓,並且也強調,捐贈骨髓對身體無害。可是這種恐懼似乎是全球性的,大多數人仍然不踴躍捐贈。

「然後是您也出來呼籲,而慈濟功德會的成員與會眾馬上就發動了捐髓的行動,獲得空前未有的成功。沒有人能想得通為何會有如此結果?

「請問上人,既然恐懼感成為同情心與行動之間的障礙,而捐贈骨髓的恐懼又根深固植於許多人心中,您是如何消除他們這種恐懼的呢?」我問。

法師神態自若地回答說:「我只不過是喚醒了他們心中的佛性而已。在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份大愛──佛陀對眾生的愛。只要這份愛被喚醒了,人人便能做到佛陀設身處境必會做的事。

「處於涅槃境界中的靈,若是自願選擇降世,普度眾生,我們稱這些靈為佛陀或菩薩;從前,佛陀曾經是印度王子,而地藏王菩薩則是高麗僧人。在今天,許多佛陀和菩薩,也依然以各種不同的肉身型態,出現我們之中,只是我們沒察覺罷了。

「菩薩們倒駕慈航,不但為覺醒眾生,也為普度眾生脫離苦海;人生之苦有很多種,例如物質的匱乏、精神上的空虛、身體不健康等。

「所謂財施,便是有人受物質匱乏之苦時,佛陀或菩薩提供他們自力更生的機會,布施衣、食、住等。法施則是以方法教導那些精神上需要充實的人,以智慧為他們指點迷津。然而,佛陀與菩薩的法施,也要視那些對象是否樂意聽取而定──很多人都是對金玉良言充耳不聞的。

「在救那被病魔纏繞之人時,佛陀和菩薩們會力除病因,有些病因可藉藥石消除,有些則否。就像在科學昌明的現代,仍然無醫藥可取代骨髓移植。

「我和慈濟功德會的成員們向大眾解釋:只要捐出我們體內少部份健康的骨髓,就可以拯救另一個人的-生命。呼籲大家拋開恐懼心。

「但是,人是否聽勸,和他的前生之業有關,也視與勸他的人之間的緣份而定;同樣的話,有緣者說來中聽,無緣人道來逆耳。

「我和功德會成員與所勸之人有緣,兩個月之內,有將近一萬人響應。我們立刻舉行慈善義賣,籌來的善款用來成立骨髓資料庫。

「到了捐贈的那個星期,他們排了長隊在醫院等候,怯意全無。問他們為何不害怕?他們都異口同聲回答說:證嚴法師說不會對我們有害,相信法師也不會願意見到我們受害的。」

法師展顏而笑:「他們捐贈骨髓的勇氣,也跟多年來的歷練有關: 『施予』是一種特權,施者必須是無私的。誠然,人人心中都有佛性,一旦佛性醒覺時,便能心無畏懼地去普救眾生,做到財施、法施、無畏施,或者捐贈骨髓、為人怯病種種作為。」

人生苦短,時候到了,肉身便趨死亡。

「上人,慈濟功德會每月都聚會一次,而每次您蒞臨聚會,發表談話,都會被錄音下來,集而成書出版。有一年新春,您曾發表對未來的展望,希望在新的一年之中,勇氣、智慧與力量能有長足發展。另外一年,您則希望能設定正確目標,並加以完成。現在一年將過,可否請教上人,您對未來的一年有什麼計劃或展望?」

法師長嘆一聲,嘆息聲中,透露了三十多年來累積的疲累。「眼前,除了等待慈濟醫學院建成啟用之外,我就是把握現在,盡力做好眼前的事。

稍停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然而,我的確有幾項志願是永恆不變的;包括:願眾生皆脫離苦海。

「我願眾生皆珍惜短暫的生命……人生苦短。」

法師停下不語,我憶起曾在一本書裡,看過他說的這句話:我們就像魚,住在有漏洞的魚缸裡,當水流盡時,我們的生命也告結束【註】。

法師溫柔地接下去說:「我願見佛教被眾生所接受,而眾生亦身體力行佛法的教誨。我願見仇恨為愛心所取代,殘暴化為慈悲,自私轉為無私,一切暴力之行化為和平之舉。

「我願那深藏眾生心中的純良本性發揮出來,眾生都受到尊重,人人都超凡入聖。」

法師臉上充滿了聖潔的光輝,頷首微笑,語氣堅定。「這些就是我對未來的展望。」

﹝註﹞:普賢菩薩警策文: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作家必須人如其文

「請問上人,身為作家,如何能為慈濟功德會效勞?」我問。

法師慎重地考慮了半晌,才答說:「一個作家必須心懷誠意,客觀地報導人生,而當讀者亦認為作家有真正的人生歷練,樂於接受其作品時,這個作家就能為慈濟功德會發揮良好作用。

「慈濟功德會之所以需要作家的筆,並不是為了宣傳,而是為了宏揚功德會的宗旨,讓世人明瞭功德會的真正精神、背景、現在所努力的事,以及將來的目標。

「作家不僅限於寫作,更要人如其文,不能互有矛盾,筆下所寫,必須與其言行相合。」

我望見法師明睿而透視的眼睛,隨即恍然大悟,他是在教導我:身為作家,應該具有相當的社會使命感,文以載道,而本身言行亦應該與其道相互呼應。

我瞄了牆上的掛鐘一眼,已經是十一點半了,甚少接受訪問的法師,讓我跟他談了兩個半小時。

他始終都非常有耐心地回答我所有的問題,而且還不時問我,對他的回答可有其他疑問,如果有的話,儘管提出,他很樂意為我解答清楚。

當我闔上筆記本時,他緩緩地說:「一般人覺得佛法深奧難懂,所以我們應該將之化為簡明實用,運用到日常生活之中,如此一來,就可以被更多人所接受……尤其是年輕的一代。

「兩千五百年前,佛法在北印度,只是很單純的宗教,教人在日常生活中修行。佛陀在世時,佛法簡單易懂。但是後來傳至中國,譯為中文,經過後世學者的整理後,演變成較艱深的文字。

「我和弟子們努力讓佛法返璞歸真,希望剛才我們所討論的內容,妳都明白了。」

法師又開始咳嗽,那隻暹邏貓秀秀,半瞇著眼窺視我;白色的波斯貓善來,則打著呵欠伸懶腰。

「感謝您,上人,」我放下筆,「我非常珍惜這次的專訪……」

法師打斷了我的話,說:「妳不用急著走,我精神很好,我們還可以再談談。」

接著,他傾身向前,很感興趣地問我:「跟我講講妳在密西根的生活是怎樣的?」

我於是向法師描述在巴克河區的生活:四季分明,春夏季百花盛開,繽紛的秋天,冰雪閃耀的冬天。沒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治安良好,居家附近經常可見美麗的鹿、野兔,以及其他野生動物,悠然出沒。來往朋友不多,卻都是難能可貴的摯友。我和百山過這樣隱居式的生活已有十年……

法師全神貫注地傾聽著,當我說完,他說:「妳到來的前兩天,我才知道有關妳,以及妳要寫書的事。事實上,我並不覺得值得為我寫這本書,沒有大家的同心協力,我一個人是不可能創立慈濟功德會的。而這所有的成就也是屬於整個社會、國家和民族的。」

法師瞥了我的筆記本一眼,「妳可否告訴讀者,這一切廣宣佛法的功勞,是屬於慈濟功德會成員們的,而不是微不足道的證嚴?」

我笑了,「上人,我會告訴讀者,功德會的成員們好比一顆顆珍珠,而您是一條慈悲之線,把大家串在一起,成為珠鍊。他們跟您心連心,慈濟功德會因此發揮出團結力量。」

他偏著頭說,「珠鍊的價值在於顆顆珍珠,珠線只是線,不值一提。」「雖然珠線不欲受人注意,只願世人見到珍珠,」我說:「但是在接受佛法之前,珍珠也只不過是砂石,因為珠母的培養,才成為珍珠的。但是,即使成為珍珠原本也是散落各處,沒有珠線將它們穿成珠鍊,它們的價值要低許多。上人,珠線,是非常重要的。」

我留意到他眼中現出一絲的憂慮之色,於是趕緊補充說:「以慈悲織成的珠線,不同於絲線或棉線,它是永不會斷裂的,而能永遠將珍珠串在一起,成為珠鍊,就好像功德會成員因您的教誨而團結在一起。只要銘記教誨於心,他們就永遠會團結一起。」

法師點點頭,向身後椅背靠去,看來非常疲倦。我遲疑了一會兒,才問出一個突然想到的問題。

「上人,您希望我用何種方式來寫這本關於您,以及慈濟功德會的書呢?」我問。

法師倒是毫不遲疑地就回答說:「妳只要忠實而真誠地報導出人與事就可以了。」

「人與事?」我重複著他的話,想深入了解這兩個字所代表的真正意義。

「沒錯!」法師的語氣很明確,「妳應該寫那些妳見過的功德會成員,講述他們的成就,不需要用生花妙筆去形容。有些人說我革新佛教,其實不然,我只不過讓佛法歸真返璞,生活化而已。」

法師再度對我微笑。「簡單易懂,妳只要寫這樣一本書就行了。」

緣聚緣散

百山和我提著一堆法師送給我們的書,走出了靜思精舍。旻師父陪著我們走過林蔭夾道的小路,我不斷地回過頭去看灰白色的精舍,在漸行漸遠之中,默默告別。

「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的一部份留在精舍裡了呢?」我問百山:「難道這精舍真的擁有不可思議的吸引力,讓我依依不捨?真希望自己是秀秀或者是善來,能夠長伴上人身邊!」

「我也有同感,」百山說:「吸引力不在於精舍,而在於上人。我一直在想著他臨別時所說的話:緣聚緣散,希望我們有緣再見面!」一陣腳步聲打斷了百山的話。

「等一下!」宣師父叫著,向我們跑來。

我們駐足等待,宣師父趕上來,喘著氣交給我們一個紅白相間的小盒。「上人送給你們的。」

我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尊用花蓮出產的白色大理石雕成的佛像。佛像盤膝而坐,雙掌向下,像是施予無限慈悲給眾生。

凝視著佛像安詳的臉,我彷彿見到法師的臉。百山一定心有靈犀,所以喃喃地說:「兩張臉孔長得並不相同,但是神情很相似:平和、無私、寬恕、愛心。兩者也都有著同樣彷如月光般的靜謐之力,安詳地照亮黑暗的人間。」

「請代我們向上人致謝,」我向宣師父說:「我想親自回去謝他,但又怕一回去就……」我極力忍住喉間的哽咽,「就不想再離開了。」

我全身顫抖地站在原地,無法舉步向前。心中有一個強烈的意願:我希望能夠留一部份屬於我,而且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東西在此,代替我伴在法師身邊,這樣,就等於我也伴在他身邊。

淚眼矇矓中,一顆淚珠滾落到我左手上,手上一道金光在陽光中一閃。那是百山當年為我戴上的結婚戒指,因為我不要鑽戒,所以他買了這只純金、帶點柔軟度的戒指。

「戒指可以照妳的手指改變形狀,而我則可以為遷就妳而改變一切。」二十年前,百山在我們的婚禮上對我說。

過去這些年之中,我們相互改變,去遷就對方,而這只戒指也從未離開我的手指。

我脫下戒指,交給宣師父,「這個拿去義賣,」我說:「義賣會很快就會在臺灣舉行,任何買下這戒指的人,都會比我有更多機會常見到上人。自從來到花蓮之後,你們對我無限關照,我無以回報,這只戒指也是我唯一能用來表示心意的東西。」

說完,我快步離去,不等宣師父有機會開口。再度回過頭去時,我見到宣師父和旻師父都在向我們揮手告別,我也向他們揮揮手,便強迫自己加快腳步,更行更遠。

 

  

我已經決定提起天底下最大的菜籃,

不但以食物供養眾生的肉體,

更以智慧充實他們的精神,

以慈悲療養他們心靈的創傷。

慈母的回憶

 

第十二章

眾生的智慧不隨肉體腐朽——生命有盡,慧命無窮!生生不滅以至永恆。

清水是臺中市郊的一個小鎮。坐著車子由清水西邊的高山上駛向山下時,我們看見了陡峭山崖下的河流,蜿蜒地穿過河谷,在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這座山是牛馬山,」陪同我和百山前來臺中的周艾力說:「因為從遠處望來,這山的形狀很像牛頭和馬頭,傳說它吸取了天地精華之氣,所以這山鍾靈毓秀,歷代以來,附近地區出了許多偉人。」

他指著下方河谷中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築說:「據說那座廟宇也為清水帶來好運。」

我們到達紫雲觀時,見到兩座赤柱,白色凸字寫著:

紫氣東來海上猶傳天樂近

雲霞西湧人間常見法輪新

我告訴百山,這副對聯的意思是說:「佛教由西方東傳來中國,指引苦海眾生,猶如紫雲照亮慘澹黯天。」

紫雲觀是一座令人目眩的建築,五面弧形屋頂的飛簷上,裝飾著色彩亮麗的雕刻,其中兩面屋頂上陳列滿各式雕像。宏偉的山門兩旁,各有一座三層的八面玲瓏寶塔。

正殿後面有座富麗堂皇的建築,厚實的柱上刻著飛龍,橫梁上懸掛著大紅燈籠。屋頂上方有鳳凰、猛虎和其他各類雕像,包括人與獸,全部都漆了鮮艷的顏色。

周艾力繼續介紹說:「紫雲觀是在日據時代修建成的。在日本人統治臺灣的五十年之中,不准臺灣人參與政治,因此人們轉而向佛教尋求精神寄託。由於日本也是佛教國家,所以很鼓勵臺灣人信佛教。證嚴法師是在日據時代出生的,他最早見到的寺廟就是紫雲觀。」

我們離開紫雲觀之後,在清水四處兜風,穿梭於曲巷窄弄中。「清水雖然是旅遊勝地,可是幾十年來並沒有太大改變,」周艾力說,「只除了稻田縮小了,幾座古厝被拆掉了。不過,只有老一輩的人才能告訴妳,證嚴法師童年時代的清水是怎樣的,例如法師的母親。」

          †    †    †

我們在臺中的慈濟分會,見到了證嚴法師的母親王女士──慈濟人尊稱為師媽。

百山走到大廳其他角落去拍照,留下我與師媽獨處。

輕柔的樂聲從隱藏的擴音器中傳出,和頌揚真善美的歌聲一齊縈繞著我們。

隱約可聞的禱聲由辦公室外長廳的另一頭傳來。這裡沒有燃香燭,空氣中卻飄浮著淡淡的芬芳,是花盆裡盛開的鮮花散發出來的。艷陽照進落地長窗,灑了我們一身暖陽,也閃耀在光可鑑人的地板上。

「我快八十歲了,實際上,是七十九歲。昨天為慈濟功德會義賣的事在臺中忙了一整天,支持不住而昏倒了,大家都很擔心。他們把我送入醫院,今天早上醫生們堅持要我打完點滴才肯放我出院。」師媽說。

她穿著深藍色的旗袍,銀邊眼鏡後面的那一對眼睛十分有神,白髮向腦後攏成了一個垂髻,除了一對珍珠耳環之外,唯一的飾物便是襟上別著的一枚法船別針,象徵慈濟功德會普度眾生的使命。她的皮膚光滑不太有皺紋,臉很瘦,看來十分清癯,高顴闊額,小嘴薄脣,微笑時,露出一口細潔的牙齒。

「師媽,您對證嚴法師所知所解,比任何人都深。可否請您將所知解的一切和大家分享?」我建議她說:「或者,從他出生時開始講起?」

師媽毫不遲疑的開始敘述。她的聲音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是上了年紀、弱不禁風的老太太。

「她是民國二十六年的五月十四日,在臺中縣清水鎮出生的。她的親生母親是位善良的人,父親則是個專長做絲鈕的裁縫師傅——在那個年代,鈕扣是手工藝術品。」師媽繼續描述那些用絲線或棉線所盤成的花朵蝴蝶狀的鈕扣。

她也提到了臺灣在成為日本第一個殖民地之後,日本人如何引以為傲,努力地想把臺灣發展成經濟成長的典範。

「錦雲出生的時候,家中已經有兩個女兒;長女叫錦月,次女叫錦玉。他們為她取名錦雲,跟她兩個姊姊排行。」說著,師媽臉上露出引以為榮的笑容,「我很清楚,因為我是她嬸嬸,我先生是錦雲父親的弟弟,開了一家小小的戲院,專門演出歌仔戲。」

師媽瞇起了眼,眼神穿過鏡片投向遠處牆上,彷彿望著逝去的歲月。「錦雲生下來就是個漂亮的寶寶,皮膚既不皺也不紅。眼睛又黑又亮,像兩泓池水,盛滿了前世宿慧。

「是的,我相信前生。那時候我已經信佛教,就像大多數的臺灣人一樣。」

師媽談到當時在日本人統治之下,佛教是如何的廣被寶島,以及日本人和臺灣人不但書寫文字相近,在弘揚佛法和生活方式方面也共冶一爐。

「……錦雲一出生,我就愛上她了。我和先生已經結婚好幾年了,還沒有孩子。

「因此我常常到紫雲觀去向觀音菩薩祈禱──那時我還沒有醒悟禱語是說給自己心裡的佛菩薩聽的,還誤信廟裡的佛像有神功。我的大伯和妯娌看我虔誠想要孩子,等到錦雲十一個月大的時候,他們見我還是心願未了,便答應把錦雲過繼給我。」

師媽清癯的臉上煥發著自豪的微笑,望著我說:「收養她時,她已經蹣跚學步,我和先生都對她鍾愛萬分。通常,一個大男人對小女娃們的喜愛有限,可是我的先生卻對錦雲寵如珍寶,這一定是緣──我們跟錦雲在前生就恩緣深重。

「還在學步階段,錦雲就已經懂得回報我們的愛。錦雲愛笑,又很快就學會了說話。她的笑聲童語帶給我們無比的幸福。

「錦雲過繼後不久,我就懷孕生下第一個孩子,後來又生了三個。但是就算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四個孩子時,還是珍寵她勝於己出,根本不記得她是過繼的。

「她既乖巧又聽話,很懂得看大人的臉色,從來不需要責罵。哦!我記得只有處罰過她一次。

「大概是在她四、五歲的時候,她跟鄰居的孩子吵架。我告訴她,做人就得自律,不論何因,跟人吵架總是錯誤的。

「她聽了就可憐兮兮地望著我,不做任何辯駁,然後把小手伸出來讓我打她的手心。我舉起了戒尺卻不忍打,只象徵性的點了她手心就扔開了戒尺。

「錦雲不但愛父母,也愛她的弟妹。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時,就已經會幫我照顧小寶寶們。才五歲,她就背著小娃娃躲警報。那時候臺灣經常遭轟炸。」

師媽敘述當年遭轟炸的情景,非常地慘烈,家家戶戶都有防空洞,大部份是在葡萄架下或是大樹蔭下掘地而成。空襲警報一響起,每家人都立刻放下手邊的事,攜老帶幼往防空洞裡跑,躲在黑暗的洞中聽著外面炸彈落下,震動地面和防空洞頂,彷彿隨時會倒塌。

師媽說:「在警報止息後,從洞裡出來,總是看見滿地傷亡的人與畜。當年的清水比現在小得多,大家都彼此熟識,傷亡者之中不乏我們認識的人。每次我們都努力去幫忙救助傷亡,聽到他們的哀嚎聲,縈繞於耳,歷久不散,總讓人心碎。

我們也會試著去安撫那些未亡人,可是沒有任何慰語可以讓他們平復失去親人的悲痛。

「除了生命的傷亡,還有財物的損失。我們看到許多房舍在短短的時間內夷為成堆廢土,而轟炸之前,屋主卻曾經那樣為他們的產業自豪。

「我們也見過許多的腳踏車和三輪車因為炸彈的高熱而熔毀,傢俱和衣物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人們站在這些廢物旁哭啼不休,喃喃訴說如何經過多年的辛勞和儲蓄才換取到這些財物。

「當時我並沒有留意,直到多年以後,我追憶往事才明白:錦雲當時雖小,卻具有慧根,而戰爭則導現出她的慧根。在她遊走於傷亡的人畜之間時,體會了肉身之無常,目睹焚毀房舍時,頓悟了財物之不久存。

「錦雲六歲時,中日戰爭接近尾期,生活也更艱難了。臺灣成為日本的主要海軍基地,但是經濟則因日本人的戰敗而日漸不景氣。很少人有閒錢來看戲,我們戲院生意不佳,生活十分艱難。我從早到晚忙個不休,當時錦雲年紀雖小,卻什麼家務都做,時常背著小弟弟去拾柴火。

「當她六歲半的時候,我們決定要她去上學。我身體不好,少了她的幫忙,我會更辛苦,但是對我們而言,她的教育更重要。」

深深的嘆了口氣之後,師媽簡要地敘說日據時代的學校制度:

自從一八八五年臺灣割讓給日本之後,日本所訂定的基礎教育就以論語、科學和日語為主,並且成立了一個農協會,以發展農業經濟科技為目標。但是日本人極力避免造就知識份子,一直到了一九一五年才設立中等教育,在一九二八年才成立第一所大學。

師媽說:「錦雲是個好學生,老師們都非常喜歡她,用日語稱讚她是個一等的好學生。她每天黎明即起,唸書寫字,然後再到附近山腳下去拾柴火。她有四個弟妹,不管是唸書、寫字或做事時,她總是會背著其中一個。去上學之前,她也一定先拾了足夠一天用的柴火。

「一九四五年,錦雲八歲,像是一首戰歌將在緊鑼密鼓中結束,每天都有好幾場警報。有一次,我和錦雲匆匆忙忙跑入了不同的防空洞,在轟炸過後再相逢時,她抱緊了我放聲大哭:『媽!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你了!』

「我無法形容剎那間她那臉上的表情;當她抬起頭來面對我時,我被她涕淚縱橫的小臉震撼了。這哪兒是孩子的表情?這分明是一個智者本著生生益增的宿慧,而自幼深知生命短暫脆弱,相愛一如母女也會在塵緣終結時無奈的分開。

「然後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戰爭結束了。日本人撤出臺灣,臺灣也在被日本人統治五十一年後,重歸中國,錦雲升上小學三年級,學校也不再教日文。她非常用功,並且繼續兼顧家務。因為我體弱,她在課餘便負起了照顧四個弟妹的責任,宛如一個小母親。

「錦雲善於烹調,放學後回家,任何炊洗雜務,她都做得有條有理,同時也照顧我,每次我病得需要看醫生了,她就快步跑去尋醫。那時能協助她做這些事的人,只有她的外婆──也就是我的母親;當時她跟我們住在一起。

「戰後兩年中,臺灣的經濟起飛,我先生也陸續增開新戲院,短短的時間之內,先後在臺中、豐原、清水、潭子一共開了七家。

「在日據時代,院中本來只演歌仔戲,現在加上了電影,放映電影的營利更好。不久,我們搬去了豐原,因為生意興隆,生活大為改善。

「民國三十八年,錦雲十二歲,中央政府進駐臺灣,人口大增,戲院也更加客滿,我先生忙於打理那七家戲院而分身乏術。

「這時候,家裡終於請了女傭,錦雲也不再需要操勞家務了。可是錦雲從學校回來卻不去跟同伴玩耍,而自動到戲院去幫忙父親。起初,她在販賣部幫忙,不久之後,就學會了一切跟業務有關的事──收票、管帳等。她常常逗留在戲院中,有時在她父親的辦公室唸書,大部份時間則跟她父親做伴。

「錦雲十幾歲時,像一朵將開的花,她的美已在逐漸展露。她的臉孔可愛,五官端正,舉止優雅。她不大看人,可是每次與人相對時,她眼中有一股特殊的力量,使人覺得她已透視他們的靈魂深處。

「她從來不化妝,一頭濃髮長長直直。她不想惹人注意,但是每當她走過,男女老幼都不自覺地回首張望。

「我們的社交圈中有很多適齡的年輕人,錦雲在幫她父親打理戲院時,也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觸到與她年齡相仿,甚至年長些的男子,可是她對誰都沒興趣,也從來沒交過男朋友。她冷冰冰的態度像一堵高牆,把所有好逑君子都擋在牆的那邊。豐原的人都叫她 『孝女』,因為她把全部心意都放在孝順父母上。

「雖然我是她的母親,卻不明白她如何能小小年紀就看破男女之情?是她在轟炸中目睹了太多家破人亡的慘劇?還是她本著前生宿慧,深知自己已有愛盡天下眾生的使命,而不該將此大愛被世俗姻緣牽扯束縛住?她的理想和其他同年齡的女孩很不一樣──不期待只將愛施予丈夫兒女,而期盼有朝一日能愛盡天下蒼生,展其大愛。

「錦雲生而不凡,卻偏有平凡的父母。她的父親跟我對她只有平凡的期盼:嫁人、生兒育女。我們也只能給她平凡的禮物:錦衣美食加上珠寶。有一次,我們給了她一條白金項鍊和一顆鑽石……那年代,鑽石是非常稀有、昂貴的。我們認為鑽石可以帶來福氣,要她把這份愛之禮永繫頸上。

「因為我們深愛她,忘不了她童年時捱過的苦日子,所以希望盡量補償。她的衣服都是用最好的料子量身訂做的──因為她父親和我都堅持這樣做。」

師媽略偏著頭,想了一想,然後微笑著說「我記不得到底是哪一年的事了……也許是錦雲十七歲那年吧!也可能比那還要早。雖然錦雲對男人一向拒之千里,可是仍然有一個英俊的日裔青年,託媒人來向錦雲的父親提親。

「錦雲的父親對愛女的愛遠超過一般父親,他一反傳統,徵求了她的意見,讓她自己做決定——在那個年代,這是前所未聞的事。錦雲一口拒絕了求婚,而且堅決地說,她以後也永遠不要再聽到媒人來說媒。我和她父親聽了也沒放在心上,總以為她以後會改變主張。」

師媽嘆息了,清瘦的臉彷彿顯得更瘦,眼神因回想起傷心往事而為之黯然。「但是,我確切記得那年我病得很嚴重,那是在民國四十一年,錦雲十五歲時,我得了胃潰瘍,因為病情嚴重,每個人都以為我不久人世。醫生建議我開刀,可是在那年頭開刀,很少有人能不死而復原的。

「我在生死邊緣掙扎之際,守在病床邊陪侍的錦雲做了件難以置信的事,不但因此改變了她往後的一生,也在多年以後影響到無數的人……」

師媽停頓不語,闔上了眼,傾身向後靠著椅背休息。此時,有人捧來了一壺熱茶和兩只小茶杯,而後我們相對無言地啜著茶,靜靜聽著隱藏的擴音器裡所傳出的歌聲,呼吸著空氣中飄浮的花香。

 

 

第十三章

許願是一個人對自己的心所做的許諾,而在自己的心裡住著的就是佛。

師媽像是恢復了元氣,睜開眼,傾身向前,把兩肘撐在桌上,對著我歉意地微笑說:「人老了真不中用。我不去想年紀,以為可以不當一回事,可是它還是很無情,不放過我。」

她啜了口已經微溫的茶,嘆口氣,繼續說下去:「法師在她的一本著作裡談到壽命,他說人做的事越多,壽命越長……」師媽引述女兒的話語:「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浪費在睡眠上,如果一個人每晚少睡四小時,一年累積下來就多了六十天的時間,累積三十年的話,等於額外多了五年壽命。」

師媽笑了:「一個將死的人一定會很願意不計代價,只要醫生能延長他五年的壽命。但是只不過是少睡四小時,什麼代價也不用付,就可以多了壽命。法師每晚只睡四小時,從來不超過五個鐘頭。他的弟子也一樣。」

我瞠視著她:「您是說,您每晚也只睡四、五個小時?」

師媽搖搖頭:「沒有,雖然我也想這樣做,可是做不到。如果我晚上睡眠不足,到了白天就會打瞌睡。不過,我儘量把握清醒的時候多做事。我是慈濟基金會的委員,也就是說,我得挨家挨戶去拜訪,募集善款,請人樂捐,數目大小不拘。」

她指著襟上的金別針,自豪地說「這是我爭取來的。我有權佩戴它,並不因為我是證嚴法師的母親,我的女兒是不認為任何人有特權的——連他自己都遵行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守則,他的母親又哪能例外?我也跟功德會其他人一樣努力工作,才能身為委員……」一語未了,師媽突然記起了本來的話題。「啊!我剛才正要告訴妳民國四十一年發生的事!」

她一手按著胃部,皺著眉說:「胃潰瘍真痛苦!有如一把烈火時時刻刻在胸口。民國四十一年,我的胃潰瘍愈加惡化,儘管飲食小心,卻疼痛日甚。後來我開始吐血,醫生說潰瘍已經把胃穿了孔,建議我開刀,但不能保證復原。我很害怕,因為在那時期,親友中接受胃開刀手術的,沒有一個活得成。

「錦雲開始為我祈禱,她童年時住在清水,自幼見慣了別人在紫雲觀的觀音像前跪禱。她是在佛教的薰陶中長大的,如今深信只要她的祈禱發自內心深處,她真誠無私的禱聲便可升入雲霄。

「她祈求觀音菩薩助我康復,又對她自己的心做了許諾:

「『只要母親病好,我願減壽十二年,並茹素終生!』

「日夕的祈禱許願,錦雲在夢裡也牽縈難忘。於是有一晚,她在夢中追索,突然見到了一座小寺廟,中間一道門,兩邊也各有一扇門。寺門開著,她步入寺中,看見正殿中供著一座大佛像,她瞥見佛像旁有張竹床,走近前細看,發現我正躺在床上。接著,她見到自己蹲在床邊,對著一座小土灶,手中拿扇正在扇那灶中的火苗。火上燉著一罐藥,那藥香溢滿了殿堂。

「她聽到敞開的門外輕風吹起,轉過頭去,見到風中出現白雲朵朵,像花兒般緩緩飄落。

「她瞠視著花朵狀的白雲,花瓣開處,現出一位身披白袍的貴婦,其姿容之美,面貌之慈祥,使錦雲凝視忘我。

「那莊嚴的白衣婦人取出一個淨瓶,倒出一個小紙包,靜靜等著錦雲伸手去接。錦雲默默地雙膝跪下,從那白衣婦人手中接過小紙包。莫須問答,她已經在心裡聽到了無聲的指示:這是一包良藥──救你母親的藥!

「那白衣婦人在錦雲的夢裡消失在雲朵中,接著那雲朵在輕風裡飛出寺堂。

「錦雲在夢中把那紙包打開,見到裡面是一劑藥粉,於是便和水餵我服下。然後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睡在家中的房間裡。

「『媽!我做了一個夢!』她一早就跑來告訴我,對我細訴夢境。

「『奇怪,』我說:『我今天胃痛好多了!莫非真在你的夢裡吃了神藥?』

「錦雲在當天晚上又做了同樣的夢,而我第二天胃痛又好了許多。她的夢又重複了一次,她跟我形容說,就好像是看同樣片段的電影,而每次結局都是餵我服下藥。在第三晚過後,我的胃出血便不治而癒。」

師媽停頓了下來,抬起頭,視線望向高窗外的藍天。晴空萬里,沒有一片雲朵,天空看來遙遠高深而不可測。

「天底下,難解之事無數。我的胃潰瘍不藥而癒,只不過是億萬中之一。四十多年都過去了,我從來沒開過刀。我問過好多醫生,他們都說不出理由。」

師媽收回望向藍天的視線,與我四目交投,回答了我無言的疑問:「是的,我的錦雲沒忘了實踐她的許諾,在她十五歲那一年開始吃長素,再也沒吃過肉食、魚、雞,甚至蛋類也不入口。」

我問:「她是那時就決定將來要出家嗎?」

師媽想了一下,搖搖頭,「不是,她那時對佛教還沒有深入的研究。她吃長素只是因為聆聽她自己的心的結果——她對自己的心做下許諾,如果我痊癒,她就吃長素,而她的心提醒她實踐許諾。」

輕柔的歌聲不斷地自擴音器中流瀉,頌經聲卻沉寂了。窗戶邊擺著兩盆梔子花,陽光加濃了幽香。一隻蜜蜂從外面飛入室內,卻找不著出路飛出,於是像迷途的小孩找不到家一樣,在每朵花之間嗡嗡地飛來飛去。

師媽睜開雙眼,重拾話題。「以後的三年,生活平穩。我們還是繼續經營七家戲院,臺灣的經濟開始起飛,電影和歌仔戲吸引了許多觀眾,尤其是週末的時候。我先生為了七家戲院忙得不可開交。由於我的潰瘍已痊癒,錦雲就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幫她父親打理戲院生意上,成為父親最得力的助手。

「去戲院上班時,她總是穿著得極合身份:她的衣服都是訂做的,鞋子和皮包相配。她還是一張素淨的臉,不化妝,也不燙髮,直直的長髮垂至腰部。唯一佩戴的首飾是頸上那條我們給她的愛之禮——白金鍊和鑽石墜。

「十八歲時,她出落得更標緻,比先前更動人,像一朵牡丹花正在盛開,數不清的男人對她仰慕,她卻還沒有男朋友。她的冷靜令人只敢遠觀,不敢親近。大家都尊稱她『孝女』,遠近皆知。」

師媽乍然住口,眼中閃著淚光,嘴脣抿成了一線。她默默地轉過臉去對著窗臺上的梔子花。

那隻尋尋覓覓的蜜蜂,此時停落在一朵花心中,彷彿頗滿足。在暖陽的照射下,褐色的蜜蜂和白色花朵產生強烈對比,然而卻和一瓣泛黃的花瓣相襯。師媽盯著那片萎謝泛黃的花瓣,一聲長嘆後,再啞聲低訴那既往的歲月。「花瓣兒黃了花朵兒謝,一個人的壽命也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那霜來冬至的時節。只是在為生存而忙碌時不知不曉,待到知曉時已是太遲……

「我先生一向健康,哪知卻突然發了輕微的心臟病;那時錦雲十九歲左右。

「可是除了胸口作痛和呼吸困難外,也沒什麼大礙,很快就沒事了。醫生並沒有因此警告我們要小心,所以我們也沒注意。」她比劃著梔子花,「我們只看到整朵盛開的花,而忽略了那泛黃的花瓣。」

她那雙老眼中的憂傷隨著敘述而加深:「接著又是另一片花瓣開始泛黃;一年後,我先生的心臟病又發作了一次,而且比第一次嚴重得多。自此之後,他的健康就每況愈下,就像花朵將謝的先兆,我們卻都沒有留意。醫生那時才說他有高血壓,可是也沒有對策。

「他仍然每天到豐原戲院去,錦雲也常常陪著他去。她那時已是我們生意發展的主力,也是七家戲院的總管,經常代她父親到其他市鎮去管理戲院。

師媽哽咽著,啞聲說:「民國四十九年的六月裡,錦雲的父親一起身就說頭痛,但是他還是照常處理日常瑣事,之後,和錦雲一齊吃了一頓素食,就出門上光華戲院去工作。」

「錦雲在父親離家不久之後,也跟著出門。在光華戲院的辦公室裡,她看見父親躺在沙發上,直嚷頭痛得受不住。

「她馬上叫人去把醫生請來。醫生量了她父親的血壓,發現它非常之高,於是給他打了一針,然後什麼指示也沒說就走了。

「錦雲早就學會了量血壓,辦公室裡也有血壓器。她等了一會兒,量了她父親的血壓,發覺它比方才低了一點。她看她父親曲身躺在沙發上並不舒服,又聽見戲院裡的人聲、噪音都湧進了辦公室,於是吩咐車伕備車,決定把父親送回家去休息。

「那個年代臺灣少見計程車和私家車,不過到處都可以坐得到三輪車,就像今天的計程車和公車一樣。能擁有自家的三輪車,在當時是寬裕的象徵,很幸運地,我們家有自備三輪車。

「錦雲叫車伕和幾個戲院員工幫忙把父親扶上車,然後自己也坐在他身邊。戲院離家不遠,可是在那短短的一段路程中,她父親的情況急劇轉劣。等到了家門時,卻發現父親已經不能動彈。她支扶著他,掙扎地爬上臺階,一進門,她父親就癱瘓了。「我們一家老小聚集在他身邊,把他抬上床;他躺在床上,看著妻子兒女,張開口似有千言萬語要叮囑,卻不能成聲,我們才明白他已經無法講話了。

「我們又把那個醫生請來。他檢查了我先生的狀況,便對錦雲說:『妳不該搬動他!」

「然後他又對大家解釋,我先生是因為從戲院回家的途中,由於移動和路上顛簸,使全身血液沖溢入腦部,才會病勢惡化。雖然他有足夠的醫學知識來判斷病狀,但他對待病人和病人家屬的態度卻十分冷漠。

「我先生昏迷不醒了一整天,第二天便在大家的啼喚聲中停止了呼吸。」

淚珠自她眼中順著瘦削的臉頰滑落,流到脣邊的法令紋中。她摘下眼鏡,從皮包裡取出一方白手帕,慢慢地拭乾臉上的淚痕。

為了避免令她尷尬,我把視線轉移到別處。她輕輕擤著鼻子,室內充滿了哀傷氣氛,就連音樂聽起來也好像哀樂;頌經聲又開始了,但是聽來也彷若是超度亡魂。

有生便有死,而死亡的過程在出生時便已經開始。

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而我們的靈魂何去何從,全受業力所控制。

師媽恢復了平靜,再度輕聲細訴往事。「目睹我先生長逝,我昏倒了。醒來時,我看見全家人都在哭,只除了錦雲。她的眼睛張得很大,卻沒有眼淚,臉色慘白如蠟,嘴脣也是血色全無。『這都是我的錯!』 她喃喃自語,『要是我沒有移動過爸爸,他現在還會好好地活著!我不該叫車,這真是件最笨的事。是我的決定使得爸爸腦沖血而去世……「當錦雲注意到我變得非常虛弱時,便停止了喃喃自責。她也看到我年老的母親,因為目睹我先生的去世而病了。

「錦雲盡心盡力地辦理喪事,把每件事都處理得很妥當。可是自始至終,她還是臉色慘白,眼中無淚,舉止像一個效率良好的機器人,軀殼雖在心不在。我無助地看著她,卻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恢復如昔。

「她父親的喪事已過,她卻還是不食不眠,人愈來愈消瘦,臉色極差。我擔心極了,於是去請教我高齡的母親,老人家見多識廣,我請她給我出主意。

「母親說,年長的僧尼通常既聰明又樂意助人。我們便帶錦雲到當地一座寺廟去求教。當廟裡的師父問錦雲有何事可效勞時,錦雲說: 『請告訴我,父親的靈魂在哪裡?』

「那師父細問了錦雲父親的名字以及病情死因,錦雲都告訴了他,包括她引咎自責的事。

「然後,他焚香燃燭,做起了法事,打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他睜開了眼睛,慎重其事地告訴錦雲:『我找到了你可憐的父親的靈魂,他如今被囚在枉死城裡!』

「錦雲聽了大為震驚,內疚更深。直到很久之後,她才因智慧增長而不再被那個師父的話所困擾。

「不久之後,有位老和尚來豐原寺講地藏經。有位朋友來告訴我們,並且建議錦雲應該去聽經。有一天,錦雲騎著腳踏車去寺裡拜訪老和尚。

「她去問老和尚同樣的問題:『我父親的靈魂在哪裡?」

老和尚慈祥地看了她一會兒,叫她不要胡思亂想,然後給她一本書:『把這本解結科儀拿回去看通了,妳就知道妳亡父之靈今何在了。』老和尚告訴她。

錦雲匆匆回到家裡,開始看書。當她讀畢之後,從中領俉到一項真理:所有眾生,無論貧富貴賤,妍媸俊醜,凡與不凡,都有死亡的一天。有生便有死,而死亡的過程在出生時便已開始。

「可是她還是想知道亡父之靈的下落,便又再回到豐原寺,卻遇見了一個女友,女友看到她形銷骨立,面容憔悴,神色憂傷,大為震驚。 『錦雲,我知道有個方法可以幫妳解除痛苦。』女友跟她說:『豐原市內有位法師在講梁皇懺,妳聽了就會知道令尊的亡魂在哪裡。』」

師媽繼續講下去。「錦雲對豐原的法師一見如故,很用心地聽著那段古老的皇帝的故事:

「雖然貴為帝王,也無法阻止死神把他心愛的皇后帶走。梁皇飽受死別痛苦的折磨,每晚都夢見愛后。在夢中,他總是見到愛后化成了蛇,或者化成了龍,因著前世惡業而受著無比之苦。醒來之後,他不但開始為愛后祈禱,更召集了僧尼為亡后超度做功德,直至他再度和她在夢裡相逢,見到她已恢復成為美人。愛后向他躬身道謝,並且告訴他,她還必須再自行努力,淨其惡業,說完便消滅無蹤。梁皇醒來之後,因此頓悟。

「錦雲從故事裡吸取了智慧,再將之與其他書中所學到的真理融會貫通,突然明白了: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靈魂何去何從,全受業力所控制。是業力使梁皇的愛后化成龍蛇,也是業力使她再得人身。錦雲沉思良久,更醒悟了她實在無需為她亡父之靈擔憂——善良如斯,她亡父斷無理由受苦。

「從那一天豁然貫通之後,錦雲便篤信佛教,但是仍然有一點想不通:為什麼佛教只限於紙上談兵,卻無實際行動?

「為了尋求解答,她時常到豐原這位法師的寺中去,並和法師成了好朋友,兩人每天一同討論佛教的教宗和教義,而出家的念頭也就漸漸萌生形成。」

師媽換了一下坐姿,喝了重新斟添的熱茶。等她再開口敘述時,又像剛開始見面會談時那樣的中氣十足了。

「錦雲的生活從此有了重心,不再茫然若失。她變得非常忙碌,每天早起,料理家中大小事,照顧所有家人。閒餘就看佛經,她也打坐祈禱,藉著唸『南無阿彌陀佛』來排除雜念,集中心思,發願行菩薩道。

「她每天靜坐沉思讀佛經,時間到了就去打理七家戲院。其他的孩子沒有一個學過做生意,全家老小的生活重擔都由她獨力挑起。後來,她終於問我願不願意賣掉其中兩家。我告訴她:我一切聽她決定。她很快就賣掉了兩家,把賣得的款項一部份存在銀行,其餘的都換成金條,收藏在家裡安全的地方。我從來不查看銀行戶口有多少錢,或者點存藏在家裡的金條。我的胃潰瘍痊癒了,可是除了每天早上醒來,吃完一天三餐,等著一天結束之外,並沒有做什麼,只顧沈浸在喪夫悲痛中。多年之後,我才了解我可憐的孩子在此時所面臨的掙扎。

「錦雲處於兩個選擇之間,左右為難:想出家,可是又有著對家庭應負的義務。」師媽繼續談著,但是卻不再以第一人稱來敘事,她撇開自己,而以第三人稱敘述當年發生的事,用詞遣句也像是一位說故事者,而我則繼續將之照錄在筆記上。

 

 

第十四章

女人的世界不僅在家門內,她和男人平等:她一樣有權去治國平天下。

女人或男人,都應愛盡天下眾生,而不從眾生處尋求回報。

樂聲漸漸消失,頌經聲已然停息,師媽的聲音在室中迴響,四壁彷彿不復存在。我不時抬起頭來由筆記本望向師媽,只見她身影逐漸矇矓,窗外的市容也慢慢隱去。我在她的敘述中回到了民國四十九年夏天的豐原小鎮,無形中,彷彿看見那個只有二十三歲,名叫王錦雲的長髮女孩。

          †    †    †

「我愛我的家人!我該怎麼辦?」那個夏天的早晨,王錦雲對著朝陽輕嘆。家人仍都在熟睡之中,只有她像往常一樣,比傭人們還早起身。

望著窗外被朝陽染得粉紅的晴空,她一面更衣一面自語:「母親健康欠佳,弟妹年少,還未學會自立更生,外婆又年老體衰。爸爸去世後,我一直負責照顧他們……不僅因為愛他們,也因為身為長女有此義務。不!我不可以隨心所願去做!」

搖頭嘆息著,她又開始了另一天為家人的服務,提起菜籃去買菜—— 電冰箱在當年很不普遍,家庭主婦通常都是每天早上到市場去買菜。

錦雲穿越過豐原鎮來到露天菜市場。幾條窄街兩旁擠滿了攤販。每個買菜人都提了個竹籃或籐籃,錦雲也提了一個大藤籃。當她買好了菜,又不想提很重的菜籃時,她隨時都可以在那些小販的孩子之中,找一個跑腿的幫她把菜籃送回家去。

錦雲在旭日艷陽下買著菜,一邊挑選一邊講價,腦子裡卻又不斷地思考著。買好了菜,時間仍早,她把地址告訴一個男孩,並且給了他幾個銅板,讓他代送回家,她則往另一方向走去。

步行到她常去的豐原鎮的寺院,她找著了寺裡的師父,也是她的好友。

寒暄過後,錦雲問:「師父,請告訴我,天底下哪一種女人最幸福?」

師父毫不猶疑地回答:「有菜籃可提的女人最幸福!」

錦雲疑惑了,歪著頭不解地問:「奇怪,我天天提菜籃,卻絲毫不覺自己幸福;老實說,經常都很煩悶!」

「妳回去仔細想想,等妳明白我講的,想通了,再來看我!」師父說完就走開了。

錦雲瞠目結舌地望著師父離去的背影,等到師父消失在她視線之外,她才很不情願地轉身回家去。

那一整天,豐原師父的話像難解的謎,盤旋在她腦海裡,她想了好些天,還是想不通。

日復-日,錦雲照常黎明即起,提著藤籃去買菜。買菜回家之後,指點傭人們做早飯。吃過早飯,她如常讀佛經、打坐、祈禱,到了時間就去戲院上班。

不論做何事,她總是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為什麼有菜籃可提的女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呢?

夏去秋至,錦雲在秋風中出門買菜,腦中思緒縈繞:

是因為有菜籃可提的女人錢包中有錢之故?若師父作如是想的話,我不敢苟同。我絕不同意女人的權利只限於花用買菜錢,女人的世界也絕不僅侷限在家門內。我認為,女人和男人平等:她也一樣有權去治國平天下,造福蒼生。

走到市場附近,錦雲長嘆一聲:

「但願我能脫離家中四壁的侷限,治國平天下,造福蒼生!」

看一眼手中提著的菜籃,錦雲突然大悟:

最幸福的女人所提的菜籃,不僅供養家人,而且供養眾生!

她木然屏息地站在熙熙攘攘的路中,無視於經過身邊的行人和車輛,兀自陷入沉思之中:

是的!我應該發願行大愛,僅愛幾個家人是不夠的,我更該愛社會、國家、男女老幼,無論貧富、健康或殘病。但這還不夠,大愛應普及眾生,因為眾生平等。等我出了家,我手中還是會提無形的菜籃,籃裡的大愛和悲憫是為了布施天下眾生——那才是大愛。我如今只愛自己家人和親朋好友,這不過是小愛而已。

錦雲想到師父竟是如斯智者,不覺微笑。踏著輕快的步伐,她加緊腳步趕往市場,心中充滿喜樂。

「等買完了菜,我馬上去找師父,他一定會很高興知道,我已經想通了『為什麼有菜籃可提的女人最幸福』!」

她站在街上道出了心中的決心:

「我會告訴他,我已經決定提起天底下最大的菜籃,不但以食物供養眾生的肉體,更以智慧充實他們的精神,以慈悲療養他們心靈的創傷!」

但她突然又想到,此時的自己只有可以買菜的鈔票,在靈性方面的修養,卻不足夠實現上述宏願。

她思索著,抬起了下巴,雙手握拳。

「我不擔心,也不畏懼,」她邊說邊仰首望向晴空,「在提起那供養眾生的大菜籃之前,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佛教教義待學,時候到了,我自然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一個人的愛 ,應該無私而忘我,不是為了滿足自己,而是要帶給對方幸福

王錦雲下定決心出家。千百年來的中國,藉佛教普度眾生的任務向來只有男性做到,但她立志:將來出家之後,不讓鬚眉專美於前。

然而,困於家中四壁之內,她只能做一個孝順的女兒和愛護弟妹的好姊姊,要出家就必得先離家,但是她也很清楚,如果母親知道了她的決定,她就離不了家了。

「請您幫助我,」見到師父,錦雲訴說了自己出家的決心,並請師父幫忙,「我要找到一個新的家,屬於我的家,也是我永久的家……一處暫時可棲我肉身之所,也是我心靈的永久歸宿。母親和弟妹們沒了我一樣能過日子,他們有足夠的錢,生活不會有困難。而且,我相信弟妹在我離開之後一定會學習自立。我必須把小愛化成大愛,才能為天下眾生提菜籃!請幫我找一所寺院安身,要遠離豐原,最好是在天之涯,海之角。」

從秋初到秋末,錦雲不斷地請求,終於說服了豐原的師父。師父被她的精誠感動,答雁幫她在汐止的靜修院找個立足之地。

錦雲並不想要不告而別,但是她深知,家人若知道她出家的意願,她就絕對無法離家了;所以她沒有告訴母親和弟妹,但因為年輕易信人,卻把祕密跟她幾個好友分享,以為她們定能守密。

把幾件衣裳打成一個小包,她便離了家往豐原火車站去。在登上火車時,她非常緊張地四處張望,生怕遇到親友。直到火車緩緩離站,她才鬆了口氣,一廂情願地想著:也許家人不會來找我,因為我知道他們真的愛我。愛眾生時,理應不求回報。真愛的意義是看到我幸福快樂,母親和弟妹們該能把小愛化作大愛,所以他們應該會明白,而不會為了滿足他們的意願,將我留在家中。

錦雲搭火車到了臺北,又再轉公路局車到了汐止,找到了靜修院。靜修院的住持師父是位年長的比丘尼,事前已經接到豐原師父的通知,曉得錦雲要來,因而收留了她。錦雲在靜修院安頓好,一心以為從此將永別她以往只為一家人提菜籃的日子。

          †    †    †

豐原的王家此時卻是天翻地覆。

「我的寶貝!我的錦雲!妳在哪裡?妳平安嗎?」師媽哭叫著在家中每個房中踱步。

四個弟妹也因為想念失蹤的姊姊而憂慮傷心,幫著母親到鎮上各處打聽,卻找不到姊姊的下落。

一些相識及朋友對錦雲的失蹤有不同的看法。

有的對師媽加以譴責:「都是妳那已故丈夫的錯!他把錦雲寵壞了!誰聽說過一個女孩家自己決定婚事的?第一次媒人上門的時候,妳先生就該答應這門婚事,如此錦雲也早就為人妻而不會成為問題少女了!」

也有些人擔心別的事情,他們提醒師媽「妳太信任錦雲了!妳不應該讓女兒經管所有的生意和財產!她有沒有襲捲所有的財物而離家出走?」

師媽厲聲疾斥:「誰在乎究竟是誰的錯?誰在乎那些錢?我只要我的錦雲回來!」

然而那些不放心的友人們堅持要師媽清點財物,查看錦雲是否捲款而逃。為了息事寧人,師媽只有去搜錦雲的房間。打開錦雲的書桌抽屜,王師母見到成捆的鈔票紮得好好的放在裡面,打開另一個抽屜,她看見存摺、收據、兌期支票、信封、郵票、零錢等等,整理得井井有條。隨後,她也找到了存放金條的箱子。

看著所有的財物,師媽心如刀割:「我可憐的孩子!我寧可妳把所有的錢都帶走!妳什麼都沒拿,怎麼過日子?」

師媽因悲痛過度暈了過去,兒女們驚慌失措,急忙去把醫生請了來,為師媽打了針,她才悠悠醒來,剛回轉過神,又放聲大哭。

在愛一個人的時挨,不應該想控制對方

一個人斷不該輕視他手上所做的事情,而不盡他最大的努力去做!

錦雲在靜修院十分心滿意足。

剛到的頭兩天,她努力適應環境,到了第三天已經覺得自己是靜修院的一份子了。她懷著滿腔熱誠投入工作和學習,向著普度眾生的目標踏出第一步。

第三天還未結束,錦雲正在工作,一抬頭,就看見母親從圓拱門走了進來,她難以置信地眨著眼,再細看,只見母親穿過院中空地向她奔來,身後跟著住持師父。

「錦雲!我的好女兒!妳把我急死了!我找妳找得好苦啊!」母親哭嚷著向女兒跑來。

「媽!」錦雲倒抽口冷氣,扔下手邊的工作,「妳怎知我在這裡?」

「傻孩子!妳把祕密告訴了妳的好朋友們,她們拿來當聊天的話題,其中一個說漏了嘴。要是她早三天說就好了!」

接著,師媽把錦雲緊緊擁在懷中哭得更兇了。錦雲並不後悔她做的事,但是對於因此引起母親和家人的擔心與悲痛,感到十分內疚。伏首在母親肩上,她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由母親顫抖的肩上抬起頭,錦雲見到站在遠處的住持師父的表情,她的心沉了下去。住持師父的表情告訴她:她必須跟母親回家,別無選擇。

歸途中,錦雲默然無言地伴在母親身邊,心中自問:母親可曾知道,在愛一個人的時候,應該摒除支配對方生活的念頭,因為支配掌控和私慾、妒忌、迷戀一樣,都是不對的。

          †    †    †

回家後,翌日早晨,錦雲再度提起老籐籃繼續往日的例行工作。

她到露天市場去買菜,為家人選購所需;菜籃滿了,她的心裡卻一片空虛。

市場上,除了賣菜的攤販,還有賣其他如衣服、鞋子、杯盤……以及鏡子的攤販。她向一個賣鏡子的攤上張望,從一面小圓鏡中看見了自己的臉孔:滿面不快,雙眉緊蹙,嘴角下垂。

她由鏡中轉移視線,仔細打量起周圍其他買菜的女人:有的心滿意足而容光煥發,有的不悅地沉著一張臉。前者屬於那些衷心為家人張羅飲食的人,正為家人的營養仔細挑選食物;後者則顯然是厭惡手上正在做的事,很不情不願地敷衍了事。

兩種強烈的對比,像晴天霹靂,使她為之怵然心驚。錦雲不由得伸手撫向眉頭,再次面對明鏡;這回,她很高興看到鏡中反映出一張微笑的臉孔。對著鏡中的影像,她輕輕搖首自語:「一個人斷不該輕視他手上所做的事情,而不盡他最大的努力去做!」

她嘆口氣,繼續說:「有朝一日,我會有機會去實踐命中註定的任務,重提起那盛滿了大愛和悲憫的菜籃;可是,此時此刻,我必須全心全力地提我的小菜籃!」

 

 

第十五章

當你決定要做一件事時,此時此刻便該開始

河水隨緣而流,人生的旅途也隨緣定其方向。

隨著師媽的敘述,我們又回到了錦雲早年時期的生活。有人來為我們再添增了熱茶,然而我們並沒有因此而停下來喝茶。熱茶很快就冷了,遠處的頌經聲不復可聞,輕柔的樂聲也不再引起注意。

          †    †    †

一年過去了,錦雲如常的照顧家人,絕口不提將來的打算。

起初,師媽因為擔心錦雲會再度離家出走,對她看守得很緊。隨著時間的消逝,師媽逐漸放下了心,終於相信女兒已經放棄了出家的念頭,因此心情也輕鬆了;即使女兒去寺裡,她也以為女兒只不過是去探訪好友豐原師父,閒談而已。

錦雲和豐原師父的情誼與日俱增。豐原師父告訴錦雲,早年他曾到過日本,見到日本僧尼的生活方式,和臺灣的極為不同。日本的信徒除了祈禱學佛之外,也為社會做出貢獻。「回到臺灣之後,我發現自己很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方式。我很希望門下的比丘尼也像日本的僧尼一樣,能貢獻社會,但是在被傳統所限的小鎮上,想要改革是非常困難的。」

豐原師父的話在錦雲心中留下衝激性的影響。再度拜訪豐原師父時,她說:「等我出家成為比丘尼之後,我會改變傳統作法,使我的門徒不但做受人尊敬的人,也成為有貢獻的人。」二十四歲的錦雲,懷著滿腔年輕人的熱誠說道:「等我成為比丘尼後,我會努力邁向兩項目標。其一是自力更生——我和我的弟子都不平白受四方供養,我們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其二是為眾生服務,廣為宣揚佛法,不分年紀、性別、貧富、教育程度以及職業等。」

豐原師父聽了沒說什麼,只是贊許地點點頭。

夏去秋來,又是秋收時節。一天早上,錦雲像往常一樣到市場去買菜,藤籃很快裝滿了食物,她雇了個跑腿男孩,讓他代送到王家。空著雙手,她信步來到豐原鎮外的寺院。那天,師父們都頭戴斗笠,在寺外的稻田裡割稻,見到錦雲,向她揮手打招呼。

豐原師父也在其中,看到錦雲,微笑著問她:「願意幫忙嗎?」

錦雲立即借了一頂斗笠下田工作。秋陽可人秋風徐,晴空無雲,那自寒地飛來避寒的鳥群,在天上變化著隊形。錦雲在豐原師父身旁默默收割,不時抬起頭來,欣賞著周圍安詳美麗的畫面。

豐原師父停下工作,直起身來舒展酸痛的頸項,望著她問道:「妳還想出家嗎?如果妳還想出家。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出走?」

錦雲被豐原師父突如其來的一問所震驚,沒有立刻回答。她當然還想出家,可是一想到曾經被母親由靜修院捉回家,她就不寒而慄。

師父徐徐地問:「如果妳還想出家,我們兩人可以一起走,現在就走!」「現在就走?」錦雲反問。跟一位年長的比丘尼一同走,心理上沒有那麼恐懼,然而她毫無準備。「可是我除了兩袖清風,什麼也沒有!」

「那妳就帶著兩袖清風上路,」豐原師父說:「妳若回家收拾行李,就永遠走不成!」

錦雲深視著師父,突然有了勇氣:「你說的對!當你決定要做一件事時,此時此刻便該開始!」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做了決定:既然錦雲不能回家收拾行李,豐原師父必須為兩人打點所需,並且帶點他所存下來的錢。他們把斗笠留在稻田中,離開了眾師父;豐原師父回到寺中去,錦雲則朝豐原通往臺中的公路走去。

錦雲站在公路邊,在艷陽下等待著,長髮在風中飛揚,每次見到有三輪車或腳踏車經過,她就心跳加速,生怕來者會是個熟人。雖然豐原師父很快就提著一小包衣物出現,錦雲卻覺得恍如隔世了。「我們到火車站去,」師父說著,指著公路的兩端:「我們得決定是到豐原的火車站去,還是到臺中的火車站?」公路的一端是臺中,另一端是豐原。

「我想,去臺中的火車站比較保險。」錦雲說。

「那我們就去臺中。」師父同意說。

他們等到了一輛三輪車,馬上叫住車伕,跳上車去,異口同聲地吩附車伕:「到臺中火車站!拜託要快點!」

臺中是個比豐原大得多的城市。火車站擠滿了人,兩個售票窗口前都大排長龍,一是賣南下車票,一是賣北上車票。

「南下還是北上?」 師父問。

「不知道,」錦雲說,接著又加了一句:「我們為什麼不隨緣而定?如果南下的車先來,我們就南下,否則就北上。」

師父沒有異議。他們查了火車班次時間表,發現下一班到站火車是由北南下的,於是便到售南下車票的窗口前排隊,買了到高雄的火車票。

火車經過了好幾條河。望著車窗外鐵橋下的滾滾流水,錦雲沉思著說:「河水隨緣而流,並不能決定流淌的方向……就讓你我也跟流水一樣,由緣份來決定我們人生的方向罷!」

到了高雄,他們並未稍作停留,直赴公路局總站。中央山脈把臺灣一分為東西兩部份;後山是東部,前山是西部。

「我們去東部還是去西部?」師父問:「妳想去前山,還是去後山?」「上次我去了前山,只在汐止的靜修院待了三天,就被媽媽找回家,」錦雲說:「這次去後山罷!」

他們買了兩張去臺東的車票,一路上吃了少許東西,到臺東時已身無分文。

「我二哥在臺東做牙醫,」豐原師父說:「以前我沒有提過他,是因為我和他不是很親,可是現在看來,我們得先去他那兒暫時打擾。」

他們在豐原師父的二哥家裡住了一晚,翌日早上便坐立難安。二哥給他們錢的時候,他們堅持將來要還錢,之後,才收下錢往火車站去。「去哪兒好呢?」

站在售票窗口前,看著那一串城鎮的名字,錦雲問:「我們總得做決定……」

話才說了一半,聽見有人在高呼「孝女」

「孝女!」那人又再喊了一次,聲音是從車站的另一邊傳來。

錦雲看到一個男人穿過擁擠的車站,邊叫邊向她跑來,「我遠遠看到妳的長頭髮,猜想可能是妳!」

錦雲認出他是亡父生前的一位好友,就知道已跑不掉了,只好等他來到自己面前。

「孝女!」那人的視線在錦雲和豐原師父之間游移,現出懷疑之色,「妳在這裡做什麼?妳母親知道妳在這裡嗎?」

錦雲看出了他心裡的想法——他已經懷疑她又再度離家,而且打算出家。一念之間,她決定不據實以告。「母親……當然知道嘛!」她盡力說得逼真一些,好讓對方相信。「我丟下家務來這裡度假!」

那位老伯似信似疑,最後終於跟她說再見,走向他的摩托車,

騎上車子遲疑不決地離去了。錦雲才鬆一口氣,卻見他騎著車子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又回到她面前。

「孝女,妳沒有哄我吧?妳最好不是又像去年一樣,從家裡偷跑出來!」

錦雲的心往下沉,原來她並沒有瞞過這位精明的老人家。她又費盡口舌:「當然沒有!我怎麼會偷跑?」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說服他,讓他不情不願地離去了,錦雲心知大事不好——這位老伯難哄,雖然眼前她躲過了,沒有被他逮回家去,但是只要他知道自己在臺東,就難保她母親找不到她,她和師父必須盡快離開臺東。「師父,」錦雲說,「我們得馬上離開臺東!」

師父點點頭。「我們的錢足夠買車票有餘。我們去哪裡?」

錦雲不知何去何從,兩人商量之後,決定隨遇而安。售票窗口上方列滿了地名,師父看著所列出的站名,突然睜大了眼睛。「下班火車是到鹿野,在台東縣……為什麼這名字令我為之心震?」

錦雲盯著那名字,臉上逐漸現出燦爛的笑容。「鹿野苑是兩千五百年前,佛陀成道後,第一次宣揚佛法的地方!」

「就去鹿野吧!」師父也感染了錦雲的興奮。

「買兩張到鹿野的車票!」兩人不約而同地對售票窗口內的職員說。

站著空等上天施予援手,到頭來只會一事無成。

「鹿野是怎樣的地方?」當火車到站時,錦雲向車上的搬運工人打聽。

那人聳聳肩:「是個人煙稀少,只有兩三家店鋪的小村子。」他等錦雲和豐原師父都下了火車之後,又在他們身後大聲嚷著說:「那些店鋪通通都在火車站旁邊!」

錦雲和師父站在鹿野的火車站前打量小城,通常,火車站附近都是一個城市最熱鬧的地方,但是鹿野火車站前卻一片荒涼。他們見到其中一家店鋪,門前聚著幾個衣衫襤褸的鄉下人,顯然是當地人。

「請問這裡可有寺廟?」錦雲上前去問。

村人瞪視著這兩個外地人,沒有作答。向來很少有外地人來到此地,尤其是當他們看見這年輕貌美的女孩和中年的比丘尼同行,心裡的訝異明顯放在臉上。「有啊!」一位村婦由訝異中回復平靜之後,指指一座高山:「我們這裡只有一座寺廟,就在那山頂上!」

錦雲謝過婦人後,便回到師父身邊,說:「你還能上山嗎?」

師父嘆口氣:「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不到中午,他們便到了山腳下,開始沿著一條野草叢生的山路往上爬。銳利的葉片刮著他們的腿,陽光穿過山路兩旁的樹梢,低垂的樹枝劃破了他們的臉頸和手臂。到了中午時分,他們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濕透,全身傷痕纍纍。

「一定就是那座了!」錦雲指著一座小小的屋宇說。

豐原師父失望地說:「這是什麼廟?不過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神社!」

錦雲點點頭。五十年的日據時代中,日本人在臺灣鄉間路旁蓋了不少神社,供過路旅人歇腳休息,讓他們有可避風雨和祈求神靈庇護之所。「我們過去看看吧!」她說:「裡面應該有人住。」

他們走到廟前,看見殘舊的門上寫著介紹文字,說明這小廟原是日據時代的神社,而今已改為花蓮著名的慈惠堂的分壇。

「請問兩位有何貴幹?」一個男人的聲音把他們嚇了一跳。

他們看見一位廟祝從小廟中走出,雙手合十。錦雲和師父互看了一眼,他們這時又累又餓,也無處可去,實在需要一個地方暫歇。「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裡掛單?」錦雲問他:「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

「你們從哪裡來?」這廟祝遲疑地問。

「我們從……」錦雲停了一下,才含糊地往下說「……來處來!」

廟祝用銳利的眼光打量他們好一會兒,像是想知道他們是否可靠。最後終於點了頭。「好吧,你們可以在這裡掛單。不過我先跟你們聲明,這裡一切都很簡陋。」

等他帶他們到小廟裡面去看房間時,兩人馬上明白他所謂的「一切很簡陋」的確是很恰當的形容。雖然睡房有男女之分,但是兩個房間都非常小,天花板低得讓他們無法伸直身子站在裡面。供女性住的那間小房又黑又髒,需要大掃除一番。

「我們需要些水。」錦雲說著,一面四下找抹布和掃把。

「妳得到山的那邊去,那兒有山泉,」廟祝說:「這裡沒有自來水。」

「我猜大概也沒有廁所?」師父問。

「沒錯,」廟祝說:「也在山那邊……隨你自己選地方!」「好罷!」錦雲捲起衣袖準備大掃除。「要是我們想要住乾淨的房間,最好馬上開始大掃除,若是空站在這裡等上天幫忙,到頭來是一事無成。」

往返於小廟和山泉之間無數次,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水來清洗房間,使他們筋疲力盡,但是小房卻一塵不染了。那廟祝回來看見了乾淨的小房,驚訝又讚許地點點頭,一面問:「你們可會梵唄誦念?」

錦雲和師父聽了難以置信,互相對看了一眼:兩人又渴又累的,他要是指望他們當場誦念,那一定是在開玩笑!

「村裡的人愛誦念經懺,」那廟祝開始解釋「你們會誦嗎?」

「啊!」錦雲說:「我們以前在寺裡常常誦念的,在下田的時候也誦念。」

「好極了!我這把破嗓子,很難帶他們誦念,有你們帶著誦念,村裡的人就會更勤於上廟了!」廟祝高興地說。

此時太陽已西落,天色很快就昏暗下來。錦雲四顧而問:「電燈的開關在哪裡?」

「這裡沒有電。」那廟祝說著走開去。「我可以給你們油燈和一些蠟燭,可是油和蠟燭都不便宜,為了省錢,我勸你們最好天黑即睡,天亮再起。」

錦雲和師父瞪著廟祝的背影,之後,兩人相顧而笑。

          †    †    †

豐原鎮上,師媽正在和她已故丈夫的哥哥,即錦雲的親生父親,談論錦雲的事。

「沒了錦雲,我怎麼活下去?」師媽跟她的大伯說「自她十一個月大時,你把她過繼給我,她就一直是我最寶貝的孩子!」

「妳還有四個孩子,」王先生說:「妳得適應沒有她的日子……」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

一個老伯進來,直接朝著師媽走去。「前幾天,我經過臺東火車站……」他把和錦雲講話的經過轉述給師媽聽,又問:「她度假回來了嗎?」

「度什麼假?她又離家出走了!」說著,原本已經乾了的眼淚又掉了下來。「但是,她到臺東去做什麼?那個師父又是誰?」

王先生沉思著說,「我聽說豐原的師父也失蹤了,我想那位跟錦雲在一起的師父八成就是他。我們去豐原找寺裡的師父們問問看,他們的住持師父是不是有親友住在臺東。」

既然己經邁出了第一步!就必須再接再厲,不能半途失去勇氣

「這不算苦,想當年佛陀離開王宮出家時,比我們苦得多。」她對豐原師父說。天亮了,錦雲站在山泉旁,打散了一頭過腰長髮,正用冰冷的泉水洗著臉。她穿了一襲師父帶來的灰袍——師父只帶了三件僧衣。

「對……不苦……,充滿樂趣!」師父打著顫說:「現在才……秋末,等冬天來了,我們更會其樂無……窮!」

他們以苦中作樂的方式去適應新的生活。一面繼續洗著臉,一面互相提醒對方:當年印度的佛陀曾住在富麗堂皇的王宮內,而後卻以粗衣蔽身,以棕櫚樹遮頂。

「而且佛陀簞食瓢飲,只吃僅夠維持他生存的少量食物。」師父邊說邊用一塊破毛巾抹乾了臉。

「比起佛陀,我們吃得好多了,」錦雲說著,指著擺在山泉旁的兩只空籃,「我相信今天我們仍會滿載而歸。」

帶著他們的盥洗用具離開了山泉,回到小廟中,兩人便提著那兩只用廟旁嫩竹編成的籃子,沿著狹窄的山路下山。朝陽初升,群鳥出林,清新的空氣中夾雜著野花香。村中炊煙嬝嬝,向山路飄來,帶來一股撲鼻飯香。

「家家都在燒早飯了,」師父深吸口氣說。

「可是我們不會去任何人家用餐!」錦雲堅決地搖頭說:「我早已決定,出了家要自力更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既然如此,我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他們來到山腳下的稻田,秋收的季節已過,新的耕耘尚未開始,荒廢的田中蔓生著殘餘的農作物和蔓藤,有些仍可食用;他們曾問過鹿野的人,並且得到允許,讓他們任意取摘。

「我找到了一個番薯!」當豐原師父見到有東西半露出地面,便興高采烈地嚷著,立即蹲下用手指挖起來。

「也許不止一個!有一個番薯,就會有好幾個連著。」錦雲說著,蹲在師父身旁。

伸出雙手,錦雲看到了自己的手指,不再是養尊處優的王家大小姐的手了,指甲斷裂,手指上都是老繭,右手背上有一個大水泡,是做飯時不小心燙到的。往日回憶閃過她的心頭,自己十指尖尖,提個籐菜籃為家人中買菜的日子,彷如昨日,又恍如隔世。那時候,要什麼只需用手一指,小販就會往她的籃中放。當籃子裝滿了,跑腿男孩就會幫她送回家,傭人自會洗切烹煮。

「可是我已經把小籃換成大籃了——我不再只為一家老小買菜,我已經朝著供養眾生的路途上邁出了第一步。我必須鼓著勇氣,不能再失敗,而且要再接再厲,才能繼續追求我的志向。」錦雲想著,埋頭挖番薯。

這番薯是村人種來餵豬的,但是對錦雲和豐原師父來說,番薯已是美食。挖到沒得挖時,他們便轉移到另一塊田地中去。這天運氣很好,又看見一叢被地主忽略採收的花生。之後,他們再去採野菜,很小心選擇,確定無毒的才摘採。日近中天時,他們的籃子裡已裝滿了。

「回廟去罷!」錦雲帶頭走向那崎嶇的山路。「吃了第一餐之後,就開始讀經,日落時再吃第二餐,接著,就得準備教那些自帶燈燭上山來的村民們唱唸經懺,為他們講經。然後早睡早起,再開始新的一天。」

師父聳著肩跟在她身後,咳著說:「一天又一天……不久就是冬天。現在只是秋末,在山上就已經這麼冷了。我們只有三件僧袍,嚴冬來臨時,妳和我在那淒冷的小廟裡如何度過?」

「別擔心。冬來時,我們自有辦法生存。」錦雲說得自信滿滿,卻慶幸身後的師父看不見她的滿臉憂慮。停下腳步舒展酸痛的背時,她抬眼望著天。

錦雲沒有求老天爺幫忙,因為那時她已經深知老天爺只幫那自助的人。

 

 

第十六章

我不能留戀昨天 ! 我必須專心一志地面對今天!

師媽的眼中充滿了悽傷,緊蹙的雙眉之間,皺紋加深,因而使得她那張原本看來年輕的臉上出現了老態。在等她繼續敘述的當兒,我瞄了桌上一眼,發現不知何時已有人送來一碟切好的水果;桃子、蘋果、香蕉、番石榴的果香,混合著梔子花的芬芳,陣陣甜香撲鼻。那隻蜜蜂被果香吸引,飛離了梔子花,嗡嗡地在水果碟邊打轉。無止息的音樂此時彷如搖籃曲,連頌經聲也產生催眠作用。蜜蜂停落在熟透的桃尖,收斂的薄翼不再發出聲音。

師媽接下去敘述,「我和大伯以及我先生的好友趕到豐原去,告訴寺裡的師父們:錦雲可能是跟他們的師父一起走了,請他們協助我們尋找。其中一位師父憶起了那天割稻子時,他曾經由窗口看見錦雲在師父身邊一起收割;另一位師父說,他看到師父回到寺裡收拾所有細軟。我們懇請他們幫忙查師父的背景,因而得悉他有位哥哥在臺東做牙醫。」

「查到了牙醫哥哥的地址,第二天我就和大伯收拾了行李出門。因為那時已是秋涼時節,我們因此帶夠很多保暖衣服。」

          †    †    †

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冷。鹿野的氣溫降到十度左右,寒風由高山上不斷向山下吹。亭亭如蓋的濃密樹蔭卻遮住了溫暖的冬陽,照不進小廟。

小廟牆薄,擋不住強烈的刺骨寒風。十二月中,雨季開始,屋頂漏水,房間地上水坑處處,未幾,泥地變成了泥漿。一切都潮濕不堪,暗濕的角落裡長出了野菇。

「這些野菇不知有沒有毒?」錦雲跪在地上,指著一叢白色野菇說。那些野菇就長在豐原師父臥處旁邊。「要是沒毒,可以做一鍋好湯……這樣的天氣,要挖番薯和花生恐怕沒辦法,野菜也難找。」

師父沒出聲,只費力地別過頭去看那白色的野菇,他的動作使得身下的乾草索索作響。乾草堆在地上就是他們的床,師父身上蓋了兩張廟祝給他們的薄被,瘦弱的身軀卻仍然冷得發抖,乾稻草也不停地發出索索響聲。師父病了,發燒好些天了,而且胃痛。

錦雲挨上前去,把手輕輕地放在師父的額上。「你的燒已經退了,很快就會沒事。」錦雲強言歡笑地說著,一面努力掩飾著心中的擔憂。

師父的視線由濕暗的牆角移向錦雲,看出了她眼中的焦慮。「我不……這樣認為。我恐怕……不久妳就要獨自一人留在這裡了。我很遺憾,遺憾離開妳……」他微弱的聲音逐漸變為呻吟聲,瘦削的臉上突然現出痛苦的表情。

「你的胃又在痛了?」錦雲彎下身把兩隻手都按在師父的胃部。

師父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以眨眼示意。

看著好友受病痛折磨,錦雲十分心痛。師父已經病了一段日子了,寒冷的天氣只是部份病因,主要還是因為挨餓。

隔壁的廟祝曾經主動邀他們分享食物,錦雲卻拒絕了,因為那些食物是在雨季開始之前,用村民奉獻的香油錢買的。自從天雨路滑,村民已經不再上山來唱唸懺經,所以也根本無人知道他們正處於飢餓邊緣。

「都是我不好,連累你病倒了!」錦雲內疚地喃喃說道。「我太固執!」

師父掙扎著,好不容易才吐出想說的話,「但是我佩服妳的固執。」

師父寬宏的話語更加深了錦雲的內疚。她一面繼續為師父按摩胃部,一面期盼透過指尖的愛心能代替食物和藥品,解除好友的痛苦。

「但願我能找到可以醫胃痛的藥,或者一大碗稀飯之類的!說不定隔壁的廟祝還會再送我們些吃的,這次我一定會接受。要是我有東西可變賣就好了……」她喃喃說著,直到也冷得打了一個寒顫。

風更緊,穿過薄牆上看不見的細縫,透進小房;雨更急,由漏水的屋頂上四面八方的滴進室內,滴到錦雲的頸上。

錦雲身上只穿了一件棉布袍,師父從豐原帶來的時候,那還是件新灰袍,而今不僅褪了色,也殘舊不堪。她縮回幫師父按摩胃部的雙手,去裹緊領下雙襟。就在此時,她的手指碰到了又冷又硬的東西,她垂下眼去細看。

「啊!」她發出低呼。

金鍊上垂著一顆晶亮鑽石,襯著她那晒黑的肌膚閃閃發光;她瞠視著鑽石,思緒飛向了往日。

她還年少時,爸媽就給了她這一條鑽石項鍊。「永恆的鑽石一如我們永恆的愛心,妳要常把它掛在胸前!」爸媽異口同聲說著。她的朋友之中,有的是戴玉石、琥珀、珊瑚、珍珠等首飾的,但是全豐原鎮上就只有她戴鑽石。她自戴上的那天開始,就從來沒有取下過這條項錬,以致於好像已變成了她身體的一部份,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這條項鍊代表了爸爸和媽媽的愛……」她悄聲說著。

眨去了眼中的淚,錦雲咬著脣想:不行!我一定得忘了過去,不能再留戀昨天!我必須專心一志地面對今天!

「爸爸媽媽…」她啞聲低語:「……請寬恕我與你們的愛之禮分別!」

風繼續怒吼著,傾盆大雨潑濺著四壁。錦雲側耳細聽,像是想由風中捕捉父親的聲音及話語,然而她並沒有聽到父親對她說話,只聽到自己的心聲:錦雲,去做妳該做的事!

「師父,」錦雲說:「我得離開些時候。現在已經是早上了,我最遲今天晚上一定會回來。」

好月亮,假如你能賜我智慧,請給我足夠的慧力勇往直前而不回顧!

雨水濕透了錦雲的灰袍,她的長髮本來在勁風中飛揚,但很快也因為濕透而黏貼在她的額上、臉上和頸上。

她在狹窄的山路上艱難萬分地走著,不時抓住路旁的樹以免在泥濘的斜坡上滑倒。

她下了山,來到街上附近的小店。店主是個婦人,因為常在一起學梵唄,對她很熟悉,見到她進來十分驚訝。「妳要買什麼?」友善的店主問。

「不是,什麼也不買,我是有東西想賣。」

錦雲雙手伸往頸後去除那金鍊,冰涼的手指觸及溫暖頸膚,她顫慄了,不是因為手上的冰冷,而是因為記起了當年父親為她把項鍊戴上的那刻,以及母親站在一旁微笑觀看的情景。

當她念及母親此時遙不可及,父親的手也永遠不會再為她戴項鍊,而她也將永別這條愛的禮物時,不覺熱淚盈眶。

眨著眼,忍下了淚,一咬牙,她堅決地把回憶抛到腦後。

她把金錬除下,用顫抖的手把它放在櫃檯上,問店主:「妳願意多少錢買它?」

店主拿起了鑽石金鍊,她從來沒見過鑽石,也認不出白金,但是因平時見錦雲僧俗二人生活的簡樸,對她有份憐憫,決定幫助她。「我出三百元好了。」-條鑽石金鍊哪裡只值三百元呢!但店主是一心想幫他們,並非視項鍊本身的價格出價。

錦雲向店主微笑著說:「好罷!三百元。」

店主把項鍊隨便往就近的一個抽屜裡一塞,便「砰」的一聲關上了抽屜。

店裡可買的東西不多,起碼買不到胃藥。錦雲摸索著口袋裡的三百元,思忖著該怎麼做才好。隆隆的火車聲傳來,小店為之震動,錦雲靈機一動,向店主深深一鞠躬道謝,便又步出小店,走向雨中。

火車站只有幾步之遙,她看著往臺東的車票價格表,頭等和二等的車票對她而言都太貴了,於是買了沒有對號入座的三等車廂的票。

火車到了臺東,錦雲直奔市場,出了藥房入雜貨店。

「王錦雲!」

猛回頭,看見兩位豐原寺院的年輕師父,她衝動地想跑開,但已來不及了,一來因為街上人擠人,二來他們只離她幾步遠。無處可躲,只好面對他們。

「王錦雲,」其中一個師父拉住她的胳臂。「我們知道師父跟妳一起出走了!我們要把他找回來!」

「他……」錦雲無言以對,只有說實話「他在附近的一座寺廟裡。」

「他身體好嗎?」另外一位逼問說:「他一直沒有消息,我們都很擔心!他身體向來不好,需要安定的環境,不該離寺這麼久!」

「他病了,」錦雲老實的說,把剛買的藥給他們看。「我一直有好好的照顧他。」

「我們要去見他。」第一位師父說。

「妳可以帶我們去嗎?」第二位師父加上一句。

「我還沒買完東西,」錦雲說著,希望他們兩人趕時間,不會久留。「可能還要再等一段時間。」

「我們有的是時間。」第一位師父說。

「我們陪妳去買東西。」第二位師父點點頭說。

錦雲在兩位師父一左一右陪同下,走進了一家雜貨店。她嘆口氣,開始買米糧,她和師父已經數月不知米飯味,煮食也沒有油。她買了一瓶花生油,又用餘錢買了糙米。

兩位師父緊緊跟著她,她只好帶著他們到火車站,乘車回到鹿野。當他們見到這遙遠落後的小村莊時,大吃-驚。上山的途中,兩人在崎嶇的山路上幾次絆倒。

他們回到小廟時,師父正在睡覺。來訪的兩位僧侶輕喚:「師父。」豐原師父睜開了眼,見了自己的兩位弟子,報以一笑。錦雲餵他吃了藥,又給他看買回來的油和米。當豐原師父他們三人暢敘時,錦雲走出去洗米做飯。「白米飯!每粒飯都又軟又好嚼!真好吃!」師父邊說邊衷心地品嘗著每-口飯。「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好像過年過節一樣。」錦雲說,一方面為好友快速的康復感到高興,一方面對於自己能弄到一頓好飯給好友吃而感到自豪。

從豐原來的僧侶對於這樣簡陋的飯食卻一點也不以為然,房內沒有桌椅,他們都得蹲在泥地上。等他們後來留意到其他的部份時,眉頭更是深鎖:房內沒有床,堆在室內一角的稻草就是臥處;天漸漸黑了,屋裡卻連照明的燈光也沒有。

「師父,」一位弟子問:「請師父回豐原好嗎?寺內的弟子們都在等師父回去。」

豐原師父看著錦雲,問道:「錦雲,我們回去好嗎?也許回豐原之後,妳可以說服母親讓妳到寺裡跟我們一起住。」

錦雲放下飯碗,搖搖頭。「不!我不能回去,媽媽一定不會准我住到寺裡去的。更何況,我現在還一事無成。」

猶疑了一會兒,她終於透露了她的祕密。「我對自己許下承諾,除非完成一些有意義的事,否則我不回豐原!」

抬眼看著師父憔悴的臉龐,錦雲又補充說:「為了你的健康著想,你應該回去。」

「不!」師父說:「只要妳不回豐原,我也不回去。」

隨著他們的討論,冬夜漸深。雨早就停了,雲開明月現,錦雲帶著飯碗走出小廟,在皎潔的月光下,走捷徑來到山泉邊。水冷似冰,她卻慢慢地洗著碗,一面抬頭欣賞月光,一面也是特意給那兩位師父機會,好乘機說動他們的師父回豐原去。

盯著天上的月亮,她依稀記起曾經在一本書上看過,太陽代表勇氣,月亮代表著智慧。「好月亮,請賜我智慧,給我足夠的慧力勇往直前而不回顧!」她輕輕地說。

回到小廟,師父笑著招呼她。「既然我決定不跟他們回去,他們只在這裡待一兩天就走。」

「也許這一兩天之內,師父會想通!」其中一位來訪的師父補充說。

錦雲只得把有限的乾稻草再攤開鋪薄些,以供四個人睡臥。他們四人共用那僅有的兩條棉被,棉被因為早在他們住進之前就用得很舊,又薄又破。晚上,由於兩位師父睡不安穩,不斷地翻身及悲嘆,把錦雲吵醒了許多次。她記得和豐原師父初來的時候,也和這兩位師父一樣,因為不習慣而睡不著。沒多久,她就不再受回憶以及兩位師父的影響,安然入睡。到了早上,兩位師父在吃早餐時,互相交換眼光;那早餐十分粗陋,薄稀飯中混著半腐爛的番薯和些許不甚新鮮的蔬菜。

「師父,你的體力還可以嗎?能不能坐短程火車?我們一齊到臺東去買點必需品和吃的東西。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我會付的。」一位弟子說。

「哦!。我想應該沒問題,」豐原師父回答說,因為吃飽兼心情愉快,聲音也響亮了許多。

「我會留在這裡陪妳。」另外一位來訪師父對錦雲說。

錦雲看出來訪師父們的想法。他們和豐原師父顯然早就商量過了要出去,但又生怕留下她一個人,她會獨自出走。「我並不需要人陪,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沒問題!」錦雲說。

但他們沒有理她的話。錦雲餵豐原師父吃了胃藥,幫他穿好衣服,看著兩人下山去,之後,就在另一位留下來的師父陪伴下,開始忙碌的一天。

豐原師父和徒弟這趟購物行,幾乎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天快黑時才回到小廟中,除了帶回食物之外,還帶回一則令人興奮的消息。

「從臺東回鹿野的時候,豐原師父說:「在火車上遇到了一位奇人。」陪同他的年輕師父接下去講經過:「這個奇人雖然人看起來很粗野,但其實很好。起初,我們根本不想跟他講話,後來他告訴我們一個故事,引起了我們的好奇。他住在一個叫做稻香的小城,就在臺東附近。那裡有座都蘭山,山峰高聳入雲。他還說山上有很多巨蟒,但不會傷人,因為有位無名仙人住在那裡,把那些蛇管得很聽話。那仙人聰明善良,管那整座山卻很嚴格……」年輕的師父停下來,喝口山泉水。

豐原師父代為接下去說:「那奇人說,仙人的家就在山頂東邊的懸崖邊,那裡有塊大石,石上有條窄縫,心意不夠誠懇的人來到此,只能看到那道僅夠探手的裂縫;若是有緣的人來,又心意夠誠,石縫就會裂開,可以讓人通過……」

豐原師父繼續講述那仙人為稻香的人所行的奇蹟。等他講得差不多時,那陪他去臺東的師父又接著講了更多。

錦雲聽著,了解到千百年來,仙人之說如何地根深蒂固於人類心中。雖然不能證明仙人存在,每個人卻都情願相信仙人是存在的;至少在絕望的時候,可以藉此做為精神寄託,找到慰藉。

年輕純真的錦雲相信了她所聽到的仙人之說,但有所保留——她不知仙人是否是個得道的覺者。

留在山上陪錦雲的師父,在聽完之後,表示很懊悔錯過了遇到奇人的機會。錦雲說:「我倒很想見見這個人,請他帶我們去尋仙。或者仙人可以指示我怎樣去普度眾生,造福眾生。」

「我們去尋仙!」兩位來訪師父異口同聲嚷著說。

「好呀!我們去尋仙!」豐原師父同意說。

錦雲注視著他們,卻又找不出反對的理由。

四個人開始收拾行李。根據傳說,成了仙之後,不食人間煙火,只靠露水就可飽餐,於是錦雲便把才買回來的米糧等等,都轉送去給隔壁廟祝了。

         †    †    †

豐原鎮上的師媽也正和她的大伯出發前往火車站。

他們很快便到了臺東,找到了牙醫。「我們是特意從豐原來看你的。」師媽說。

「特意從豐原來?我的名氣有那麼響嗎?還是你們那裡的牙醫沒辦法醫好妳的牙疼?請坐,把嘴張大一點……」牙醫再也沒機會把話說完,已經被師媽打斷了。

「我來找我的女兒!你那位在豐原出家的妹妹是不是秋天時候來過?」師媽急急地說,上氣不接下氣,「他有沒有跟一個長頭髮的女孩一起來過?他們是不是還在你這裡?如果還在這裡,拜託你叫那個長頭髮的女孩出來!」

「啊!他們是在秋天的時候來過,」牙醫又驚訝又失望地說:「但是他們只待了一晚,第二天吃過早飯就走了。他們一直沒有說要到哪裡,我等著他們回來,但也一直沒消息。我也想知道他們的下落,畢竟其中一個是我妹妹,我也很關心。」

因為迫不及待想見到女兒,在出發前一晚,師媽已經整晚沒睡了。一路上坐火車時,她也在幻想著很快就可以把錦雲擁在懷裡。下了火車坐上三輪車,她也以為只要到了牙醫那裡,跟他談過話,就可以把錦雲從房間裡面叫出來相見。但是,而今牙醫的話卻讓她所有的幻想破滅!一剎那間,她彷彿失去所有的力量,整個人崩潰在椅上,哭著呼喚女兒的名字。

 

十七章

佛陀,我會效法你的勇氣! 觀世音菩薩,我會模仿你的耐力! 地藏王菩薩,我會學習你大無畏的精神!

「往臺東火車站的路上,我坐在三輪車裡哽咽不已,坐上往豐原的火車後,仍然無法止住眼淚……。試想,一個做媽媽的要是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她的寶貝女兒,怎麼能不哭呢?」師媽嘆氣,搖著頭說。

太陽逐漸西沉,開始做訪問時,金色的陽光照射著高窗,一片明亮,此刻卻已陰暗下來。我和師媽的身影映在暗窗上——她拂帕拭淚,我振筆疾書。見到墊伏在桃尖的蜜蜂,師媽揮著手帕去驅趕牠,蜜蜂受到打擾,飛離了桃尖,在室內盤旋,像是想飛到室外,卻總是撞上玻璃,發出輕微的叩擊聲。師媽的注意力隨之轉去,望著那隻走投無路的蜜蜂若有所思,現出了感傷的微笑。

「我們做人不也像那隻蜜蜂一樣嗎?想要擺脫愁苦,卻又不知如何尋求解決之道?唯一不同的是,蜜蜂並沒有自設玻璃窗困住自己,而我們人倒常常自設障礙,自絕於幸福。」

我挨近師媽,從她老眼深處看到了閃爍的智慧。當她重拾話題後,我更加速記錄她所說的每個字,生怕有所遺漏。

她說:「對於一般人而言,永無止境的追求名氣、財富、慾望的滿足、權力等等,這些世俗的願望,是他們的魔障。我則是想把錦雲找回來,留在身邊。我無法接受她是一個獨立的成人,而不是我的孩子的想法,也無法面對她選擇了出家的事實。整個冬天我生活在痛苦之中,總想不開,希望回復到從前的日子——我以為回到從前,就能讓錦雲再回到我身邊。

「大多數時間我都躺在床上,為逝去的幸福而傷心,我的眼淚有部份是為想念去世的丈夫,但是絕大部份卻是為失了蹤的女兒而流。在為過去悲傷與哀悼的同時,我完全忽略了眼前上天給我的福份。

「我的其他四個孩子輪流在床邊照顧我,呼喚我,安慰我,服侍我吃喝。如果我恰好情緒稍微好些而多說幾個字時,他們就謝天謝地,更奢望我能夠再露出點笑容。但是我既很少說話,也很少露出笑容,因為我就像那隻笨蜜蜂一樣,被幻覺蒙蔽了心眼,只一味地把頭往障礙上撞,疾呼著:放我離開傷心與痛苦!讓我回到過去!把錦雲還給我!」

          †    †    †

「錦雲!錦雲!」豐原師父輕拍著錦雲的肩,叫喚著她:「天亮啦!該起來了!」

錦雲睜開眼,房裡仍然暗沉沉的。通常,師父總是因為工作疲累以及飢餓之故,很少這麼迫不及待地起床的。當錦雲從稻草臥鋪上坐起身來時,更驚訝地見到豐原師父和另外兩位師父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發。

錦雲趕緊穿好衣服走出小廟,一輪明月照亮了通往山泉的小路,錦雲衝到山泉邊漱洗,冰冷的泉水使她打著冷顫,牙齒格格作響。她自語著:「好月亮,請賜我智慧,可不要做出什麼傻事!」

當她回到小廟時,三位師父已經站在下山的路口等著她了。隔壁的廟祝仍在睡覺,由於錦雲前一晚已經跟他道別過,所以便沒有再去驚動他。向小廟投以最後一眼之後,她便跟著師父們離開了這座住了幾個月的小破屋。

黎明時分,他們來到鹿野,坐上頭班往稻香的火車。稻香在臺東附近,只有鹿野一半大。火車站位於唯一的一條街上,當地一半的人口則都聚集在街上唯一的一家店鋪廊下。

「我看到他了!那奇人就在那兒!」豐原師父指著一個站在小店前的男人嚷著說。

那人站起身來朝他們走過來的時候,錦雲驚異地瞪大了眼。那位奇人身材高大,一身打扮又髒又破,鬍子沒刮,頭髮也長的不像樣,光著腳,腰上還掛了一把大彎刀。在他身旁有位穿戴得頗為整潔的瘦弱老人,看起來倒是很聰明善良的樣子。

瞪著那把彎刀,錦雲心中早已打退堂鼓,但是當她看到那老人時,便改變了主意。

「我就知道你們會來!」佩戴彎刀的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板牙,對豐原師父說:「你還帶了不少朋友來!」

「我們決定要去尋仙,如果你願意帶我們到仙人住的懸崖處,我們將感激不盡。」豐原師父說。

錦雲提高警覺地注意著帶彎刀男人的反應,見他很專心一志地聽著豐原師父的話,而且很熱心幫忙的樣子,看都沒有看錦雲一眼,也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另外兩位年輕的師父,於是放下心來。

等師父說完後,那高頭大馬的男人指著老人說:「不管到哪裡,我朋友都會跟著我,他也知道仙人的家在何處。」

一行六個人——錦雲、師父、兩位從豐原來的師父、老人,以及帶彎刀的奇人,一同離開了小店,其他的村民則木然無言地瞠視著他們的背影。

他們往西朝著中央山脈走,不久,就聽到了潺潺水聲。

「那是什麼聲音?」錦雲側耳細聽,一面問道。

「新武呂溪,」大塊頭男人毫不在意地說:「位於稻香和中央山脈之間,大概有三公里寬。雖然沒有橋,不過水並不深。」

走近溪畔時,激激水聲更加響亮,聽來像是瀑布沖激岩石,細聽之下,錦雲實在很難想像那溪水會很淺。他們穿過一叢竹林,當走出竹林見到新武呂溪時,錦雲和師父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新武呂溪可說是錦雲見過的河流之中,最寬的湍流;溪邊佈滿了巨石,水中央也散佈著巨石,看起來彷彿被水鬼抓住的水牛,即將被溺斃而無助地在求援。

「能不能繞過這條溪走到山那邊?」錦雲問。

奇人直搖頭。

「你要我們就這樣涉過這條湍急的溪?」錦雲又問。

這回那人點點頭。

從豐原來的一位師父向著身後的竹林後退了幾步,「我決定不去尋仙了。」

另一位也往後退,「我也是。」

錦雲也正打算跟他們一起退出,豐原師父卻在此刻拉住她右臂。

「誰也不准走!」師父的語氣中透出不同尋常的信心和力量。「我們一起手牽手過溪!」

「不要怕。」老人邊說邊踏入水中。「我已經涉溪而過幾百次了,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望著豐原師父和老人,錦雲喃喃說道:「嗯,我想我們還是可以試一試。」

大塊頭男人抓住了老人的左手,豐原師父也抓住錦雲的右手。兩位來探訪他們的師父無助地交換個眼神,終於參加了他們的行列,其中一位伸手抓住了豐原師父的手,於是六人手牽手開始涉溪。

水深及腰,錦雲和三位師父被他們拖著涉水,大家不約而同默念大悲咒,祈求平安抵達對岸。

錦雲提高聲音,衷心地祈禱著:「佛陀!我會效法你的勇氣!觀世音菩薩,我會模仿你的耐力!地藏王菩薩,我會學習你大無畏的精神!」

錦雲看到那瘦小的老人在對自己微笑。

「好孩子,妳穿著出家人的長袍,卻還蓄著長髮,看起來很奇怪,可是禱告的方法卻很正確。佛陀原本也是凡人,而後修行成聖。所謂神佛無非是覺悟了的人。我們可以學習他們的勇氣、耐力和精神,卻不必對他們哀求或祈禱。」錦雲想了一下,說:「既然如此,」她望了老人一眼,「我們又何必冒險涉水,爬山去尋仙?」

老人只看了她一眼,卻沒回答她。

此時他們已走到水中央,也是最深的地方,糾結的水草纏繞著他們的腿,扯著他們。洶湧的激流把他們沖向巨岩,碰撞成傷。溪水並不潔淨,不時漂來動物屍體,發出陣陣令人難忍的惡臭。錦雲屏息忍氣,把頭別過去,不看那些腐脹的動物死屍。就在她覺得已經忍無可忍之際,河床開始升高,水流也下降——由她胸部降到了膝蓋處。

「我們成功了!」當她站在溪邊岸上,回首望著激流時,不禁興高采烈地說道。

錦雲和師父們彼此對望,大家都像落湯雞一樣,全身濕到了肩膀。他們提起了長袍下擺,擰出水來,然後又互相把濕貼在衣衫上的枯葉、水草等拿掉。「沒時間讓你們收拾整潔!我們得馬上開始上山!」大塊頭男人不等他們有機會坐下來休息,立刻就命令他們出發。

一隊水淋淋、泥濘滿身的人開始爬山。

「到懸崖還要多久時間?」錦雲仰首看著那山問道:「山這麼高!連山頂都看不到!是被雲遮住了嗎?」

「沒錯!山頂是藏在雲深處。不過不用爬很久就到了……沒多久!」大塊頭男人含糊地說。

「妳看不到山頂,是因為妳此刻身處山路之始,」老人緩緩說:「正如一個小孩,處於人生之途的起點,當然看不到路途盡處的暮年。」

山上根本沒有路,大塊頭男人在前面引領著他們,一坡又一坡地往上爬,不時還得從這岩石跳到那岩石。老人則像隻山羊一樣敏捷,身輕如燕。錦雲和眾師父盡全力想跟上他們,卻仍不斷遠遠落在後面。

「等等我們!」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拜託他們放慢腳步。

未幾,他們就不再出聲了,因為此時已來到高處,必須背貼著山壁,側身而行;腳尖前面幾寸的下方,是深深的峭壁,寬闊的新武呂溪在峭壁之下,已變成一條細長蜿蜓的綠色絲帶一般。沒人敢開口或者向下望,深怕跌下去粉身碎骨。

當老人伸出手來扶錦雲一把時,錦雲留意到他手上戴著一隻殘舊手表。

「幾點了?」她問。

「差不多九點了。」他回答說。

他們以寸步前行,慢慢地往更高處爬去。眾師父和錦雲本來在涉溪之後冷得發抖,現在卻又滿身大汗。他們曾想不顧大塊頭男人的反對,停下來休息,可是很快就發現,他們一定得繼續走動,因為在停下來的時候,山風會吹散身上的熱氣,寒冷刺骨。

做人一如爬山,腳下這一刻最重要。

做人一世恰似爬一座高山,到了山頂只有往雲霄爬,過了老年也只好步入往生。生生相繼,一如爬了一山又一山,那人生必經的笑聲淚痕,也無非山路中難免的重複過程。

「幾點鐘了?」錦雲再次問道。

「快十一點了。」老人氣定神閒地回答她說。

「時間過得好快,我一心只顧著腳下,完全忘了時間的存在。」豐原師父說道,「這期間,我的胃也不痛了。其實,好像所有的煩惱都離開了,身體雖然覺得非常疲倦,可是腦筋卻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來探訪他們的一位師父則說:「當我此刻全神貫注地走每一步時,再也沒有任何事能困擾我了!」

錦雲沒有說話,腦海裡縈繞著剛剛親身體會的道理:做人一如爬山,已踏過的步子不值得想,還未踏出的步子想也無用,腳下這一刻最重要。

「幾點了?」她又問老人。

「下午五點鐘。」老人瞄了手表一眼說。

「你的手表準不準?」錦雲有點不相信地問:「我們不可能已經爬了八個小時的山!」

「妳看看太陽,就知道我的手表沒錯。」老人指著西山說。

錦雲眼前出現了壯觀的景色。夕陽西下,把滿天染成了一片金色、紅色、紫色和橙色。成群的飛鳥,也被多彩的夕陽染上輝煌的色彩,正飛向歸巢途中。附近幾株古樹上,已經歸巢的鳥兒正嘰嘰喳喳地準備棲息過夜。錦雲低頭向山下望去,原來曾經像絲帶的新武呂溪,此刻因為他們到了更高處,如今看來像細線。視線掃向上方,她發現懸岩就在他們頭上不遠處。

錦雲興奮地說:「雲都散開了!我看見山頂的懸岩了!」

「妳錯了,」老人搖頭說:「雲沒散,只不過妳身處雲霧中,因而不見雲霧繞身。」

「但是我沒有看見雲呀!」錦雲說。

「把眼睛閉上,妳就看見雲霧了。」老人微笑說。

錦雲閉上眼,緊接著便感到手和臉上輕柔濕軟,虛虛緲緲,如風似露,使她身輕如煙。她悄聲地說:「啊!多美妙!好像即將飄飛了!」

突然心有所感,她仍閉著眼,低語問道:「不知一個即將往生的人是否感覺如此?」

「我想大概是吧!雖然我還沒死過……這輩子還沒死過。」老人的話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孩子,生命就好像一座山。從出生開始爬山,除非是半途不慎失足,否則邁向暮年是無可避免的,就像爬到山頂一樣。妳看下面,就會發現妳已經走了多少路了。」

錦雲睜開了眼,在她腳下,稻香安寧地呈現在眼前。她們不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前,才一同抵達稻香的嗎?怎麼現在看來離他們那麼遠了呢?

然後她看到新武呂溪的湍流,涉溪之際是那麼緊張費力,可是也很有趣,她但願那時沒有抱怨就好了。可是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那時刻永不再返,而她也不可能再回到過去而加以改變。

她向下望著曾經走過的蜿蜓山路,她和同伴曾經在路上講話、嘆息、笑過、哭過,她們的聲音彷彿仍在她腦海中迴響。如果在山腳下已知山路有盡期,大家都會更珍重那登山過程中的每一步,讓更多的歡笑聲取代哭泣!

錦雲的視線與老人的視線相遇,兩人交換了會心的微笑,由初相見到現在,錦雲終於領悟到老人所分享給她的智慧。

「我想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做人一世恰似爬一座高山,每一座山都不容易爬,」錦雲說:「到了巔峰只有往雲霄處爬,過了老年也只好步入往生,生生相繼。那人生必經的笑聲淚痕,也無非是山路中難免的重複過程,而我們便如此地爬了一山又一山……」

她望著老人,向他請教說:「我們要怎樣才能脫離不斷爬山的命運呢?」

老人長嘆一聲,搖頭說:「但願我知道就好了。不過,我想在爬山的時候,能夠慈悲為懷,不去傷害跟我們同時爬山的人,並且伸出援手……諸如此類,或許對於免除再爬山的命運會有幫助。」

錦雲聽了點點頭,開始陷入沉思之中。

地藏王菩薩常往地獄去拯救眾生,他不怕,我又何懼之有?

天上五色繽紛的雲彩逐漸轉為淺灰色,又由淺而漸深成暗夜,一顆小星星羞怯地在東方閃爍,漸漸帶出更多的小星星,就像一群正待昄依拜師的比丘尼,等待著他們的法師——月亮出現。月亮師父終於穿著一襲閃亮的白袍溫柔地顯現,登上了講臺,以他的眩目光芒,統領著穹空。

一行登山隊伍沐浴在皎潔月光中,來到了山頂。經過了十個多小時的登山,全身酸痛,氣喘吁吁得幾乎崩潰,而今環視歷經千辛萬苦才抵達之地,只見一片古榕成林,但是看了好一會兒,他們才發現那榕樹林並不是由許多樹長成,而是由一棵非常古老的大榕樹衍生而成。

豐原師父和兩位師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錦雲瞪大了眼:「這榕樹一定是開天闢地時就存在了!這棵樹長出了無數的氣根,氣根又衍生成幾百棵榕樹!最嫩的那棵樹的氣根至少也有飯碗那麼粗!」環顧四周,她問道:「仙人住處的懸岩在哪裡?」

「穿出榕林就是。」大塊頭男人說著,指向榕林。

「我們怎麼過去呢?」錦雲又問。

豐原師父想了個主意,向奇人要了繫在腰間的彎刀,鼓足勇氣,打算以刀為斧,斬樹開路。經過一番努力後,終於闢出一條小徑。大家跟在他身後,屈身鑽進了榕樹林中。

濃密的枝葉隔開了明月光,將他們封在一片漆黑、潮濕、霉腐之中。風掃過林梢,像是有人在高處尖聲冷笑。地上滿是枯葉,步步作響。但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似乎也有其他生靈的腳步聲,窸窸索索地自他們的前後左右向八方逃散。

「蜘蛛網!」一位師父揮著雙臂:「黏了我一頭一臉!」

「蟲子!」另一位師父也跺著腳:「跌進了我的衣領,在我的背上爬!」

「我們應該效法地藏王菩薩!他常往地獄去拯救眾生,」錦雲的聲音發抖,卻極力鎮靜,心想這地方又黑又濕,鬼影幢幢,不知是否和地獄相似?她提高了聲音:「他不怕,我們又何懼之有?」

突然之間,他們周圍的榕樹稀減,明月再度普照。站直了身子四面張望,他們發現已經置身林外。驚魂甫定,錦雲和師父們試著把話題轉移到別處去,將剛才的恐怖經歷拋到腦後。

「懸岩一定就在幾步路遠的地方!」

「等我們到達那裡,就會找到仙人家門了!」

「仙人一定會被我們的毅力感動!」

「他一定會指引我們,實現我們的願望!」

他們跟在兩個男人身後前進,平坦的高地漸漸變成窄路,彎彎曲曲地伸向懸岩。

走在最前頭的老人站定了,指著山崖盡處突出的一塊大白石,告訴他們:「你們看到那塊突出的巨岩了嗎?」

他們點點頭。老人繼續說:「那是都蘭山頂峰的最高點,也是登山者的終點站,看似離地遠而離天近,因此流傳了許多故事……」他的話被師父們的叫聲打斷,有個陰影正向他們靠近。

「朝我們來了!」

「看起來像個男人……很高大的男人!」

「是個男人!而且不只一個!」

「兩個人!還是 ——兩位仙人?」錦雲跟三位師父有點喘不過氣來,看著兩個人形的黑影向他們移近。那兩個人背著月光,因此看不清臉孔;寬袖長褲因風鼓脹,看起來好像飛仙。

「你們是誰?」其中一個人問道,口音似是寶島中部人士。

「半夜三更來這裡做什麼?」第二個接著問,口音和第一個很像。

手持彎刀的奇人把上山尋仙的經過說給他們聽,又反問道:「你們是誰?」

那兩人不但沒回答,反而不約而同地發出爆笑,笑聲在山峰迴響,又再次驚動了榕樹林裡的大小動物。等他們笑完了,其中一個說道:「尋仙?天下傻瓜還真不少!」

「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咱們兄弟兩個並不是仙人。」另一個笑得非常開心地說:「我們家在中部,經營草藥和藤器生意,來這山上採藥和斬野籐。我們經常在這榕林邊巨石旁搭棚露營,你們要是渴了餓了,棚裡有水也有乾糧……」

這兩個人將他們帶到一塊巨岩的另一頭去,那裡有座用榕樹根和野藤搭成的棚子,主人家拿出又冷又硬的饅頭,和裝在錫罐裡的冷水招待他們。尋仙的六人吃飽喝足後,主人家又拿了兩條棉被給錦雲和三位師父共用,讓他們睡在棚內,四個男人則遠遠睡在棚外。

第二天早上,眾鳥出林的啁啾聲吵醒了他們。一睜眼,錦雲便和三位師父們在曙光中往那崖邊巨石處走去。繞石數週,探遍石身每寸,根本找不到通往仙人家的門,僅有的裂縫也只夠螞蟻鑽過而已。

他們閉眼合掌祈求了一陣子,再重新繞石細尋,仙人之家卻依然杳無蹤跡。

懷著沉重失望的心情,他們拖著酸痛的身軀步向榕樹林,準備沿著來時的途徑下山去。

「你們為什麼走那條路呢?」一個採藥者說著,指向山頂的另一方向。「那條路好走得多,又寬又平坦,還有條吊橋過新武呂溪,不到三個小時就可以抵達海邊的都蘭港了,那裡有公共汽車可以到很多地方。」

他們面面相覷,想起一路所吃的苦和所受的驚,不免責怪地看著那兩個稻香的人。

大塊頭男人只是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有另外一條路?我一輩子都住在稻香,連都蘭港也沒聽說過。」

老人心平氣和地微笑說:「是!我知道都蘭港,離稻香不很遠。也知道捷徑怎麼走……不過,你們這趟路並沒有白走。」

他的視線在他們每人的臉上游移,老眼中閃著意味深長的目光。「課上得越是辛苦,學得的更能永記腦中。我相信你們之中再也不會有人想去尋仙了。」

他的視線停留在錦雲臉上,凝視著她,緩緩而清晰地說:「也許有人已經明白到:所有的仙人都跟佛和菩薩一樣,不住在山頂,而住在你們自己的心裡!」

 

第十八章

當你決定做一件事而遇阻力時,反對最力者,往往是最愛你的人!但你又無法與之衝突而傷他們的心!

師媽瞥向窗戶,此時夕陽西下,臺中市也因下班的人群而熱鬧起來。她微瞇著眼,彷彿搜尋著什麼。「那隻蜜蜂呢?剛才還拚命想衝出窗外,可是卻總是撞向玻璃。」

我指指房間另一頭打開的窗戶,「從那裡飛出去了。」

師媽鬆了口氣說:「很高興牠飛出去了,因為我了解牠的處境,以前有段時期,我也像被困的蜜蜂一樣。」

          †    †    †

曾經,師媽也像那隻四處碰壁的蜜蜂一樣,急得團團轉,到處找女兒。她每天至少到豐原去一趟,向寺裡的師父們打聽,詢問豐原師父的消息。她做夢也想不到,那時女兒正在高山上,跟尋仙的同伴告別。

老人和那大塊頭男人寧願依原路而返——先爬下陡坡,再涉過湍流。師父們和錦雲則選擇了順坦的道路,經過吊橋,再到都蘭港去。

當他們走進公路局車站時,人們都瞪著他們看。因為他們身上的袍子襤褸,手上、臉上的刮傷和瘀痕纍纍,尤其是看到錦雲手上捧著的大彎刀,每個人更是詫異。

在分手之前,大塊頭男人堅持要他們帶著彎刀,用來斬草開路或防身。一路上,他們每人輪流拿這把彎刀,雖然並未派上用場,而後卻也捨不得扔掉它了。

他們看到別人的表情反應,知道必須先找個地方梳洗更衣才行,而就近處便是豐原師父的二哥家,於是便買了四張到臺東的車票。當豐原師父的二哥看到他們時,又驚又怒,對著妹妹大吼:「看看你!真不像樣!不准你再回鹿野去。我會給你錢和食物,你有兩個選擇要不就回豐原去,要不就到一所像樣的寺院去修行,譬如知本的清覺寺。」

兩位年輕師父決定回豐原去,錦雲和豐原師父則接受了二哥的建議,到距離臺東不遠的知本去。

清覺寺是一座非常清幽的道場,住持師父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比丘尼,錦雲和豐原師父很快便和寺裡面的眾師父打成一片,跟著他們每日工作、誦經、研讀佛經。

錦雲的慧根加上勤於學佛,使她更加精進,然而她心頭卻始終有著不安——母親的愛像一條無形繩索一般,一直套在她頸上。

「我覺得自己像個逃犯在躲追緝隊的搜捕似的,」她哀戚地對豐原師父說:「我不應該逃家,可是母親反對我出家。為何當你決定做一件事而遇阻力時,反對最力者,往往是最愛你的人,但你又無法與之衝突而傷她的心,只能希望阻力可化為助力。可是,我怎樣才能改變母親的想法呢?難道我一生都必須躲躲藏藏嗎?」

「不如告訴她妳的下落,讓她來看妳,能不能改變她的想法還在其次,至少從此妳不用避開她。」豐原師父建議地說。

錦雲考慮之後,寫了封信。

「……請原諒我離家出走,媽媽,但求您給我出家的自由。不要來找我,因為我不會回家的……現在還不到時候。若不完成志向,決不返回豐原……」

          †    †    †

兩位師父一回到豐原,就向人提起和錦雲以及豐原師父上山尋仙的經過;很快地,話就傳到師媽耳中。當錦雲的信抵達時,師媽正準備出門去。

「錦雲會穿著我替她準備的新衣服,跟我回家來的。」師媽看完信之後,對她的大伯說。

他們乘火車來到臺東,好不容易找了輛計程車,僱了車直奔知本。當時風很強勁,天氣也更冷了,計程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行駛,當路況愈來愈惡劣時,司機終於拒絕再往前行駛,他們只有下車步行。走在狹窄的山路上,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坡,師媽有懼高症,因此更覺寸步難行。

「吊橋!」來到路盡頭處,當她見到銜接兩邊懸崖峭壁的是一座吊橋時,忍不住驚呼:「我這輩子從來沒走過吊橋!」

吊橋大約一百公尺長,半公尺多寬,以薄板串連而成,吊橋下方一千五百多公尺處,是波濤洶湧的急流。

「不用怕,」大伯說著,舉步上橋,「跟著我……,一手提箱,一手抓緊扶繩。」

「可是那繩子……」師媽遲疑不前,「有些地方已經爛了!」

「清覺寺就在橋的那一端,」大伯鼓勵她說:「錦雲就在寺裡!」師媽勉力踏上吊橋,吊橋因為承載了大伯的重量,本來就搖晃不已,師媽雙膝一軟,幾乎失足跌倒。

「我的心願為錦雲冒任何險,可是我的身體卻不聽使喚。」說著,她不覺失聲而哭。

但一心想見女兒的殷切心情,仍舊使得師媽壯著膽子,彎下腰來,爬行而過吊橋。強風吹得橋身搖晃不休,讓原本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她,更是提心吊膽。

「錦雲,媽媽來看妳了!」師媽呼喚著,極力想將恐懼感拋諸腦後。

吊橋彷如幾公里長,好不容易才走完。當他們到達對岸,發現師媽全身已被汗水濕透。他們繼續向前行,一路上遇到幾個樵夫指點他們清覺寺所在。天色漸暗,他們匆匆趕路,抵達清覺寺時,星光已開始閃爍。

那是座樸實的寺院,占地遼闊,一對白象矗立於大殿門口,一位年長的比丘尼招呼他們,自稱是寺裡住持。

「我們想跟王錦雲談談,」師媽說:「我是她母親,來帶她回家。」住持師父謙遜地一鞠躬,但並不作答,也無動靜。

大伯走上前去,「我是她大伯,我們從中部很遠的地方來,請您叫錦雲出來見我們。」

住持師父微笑合掌,便留下他們走進內室去。

我們生而註定受苦,眾苦如生老病死等,猶如燭淚,若能覺悟成佛,便能脫離苦海,如燭淚凝結不再滴落。

錦雲和豐原師父正在房裡,就著燭光讀佛經。翻過一頁之後,錦雲的視線由經書轉移到燃燒中的蠟燭。

燭光閃爍,燭淚頻落,凝視著燭淚,她留意到每滴燭淚在滑落之際,很快就產生薄膜而凝結,因此止住,不再往下落。

她再也無法把注意力放回佛經上,思緒回到兒時歲月,每次她受傷哭泣時,母親就會柔聲呼喚她:「小錦雲,來媽媽這裡,讓媽媽『膚膚、惜惜』妳。」

臺語的「膚」,正好跟薄膜的發音近似。

錦雲若有所悟地望著燭光,對身旁正在看經的豐原師父說:「母親對孩子的安撫,像是護膜;佛陀的智慧也能把人生的淚止住。」

燭光輝映,錦雲更進一步發揮她的智慧,並與師父共享,「我們生而註定受苦,眾苦如生老病死等,猶如燭淚,若能覺悟成佛,便能脫離苦海,如燭淚凝結不再滴落。」

師父思考之後,也頷首同意,「佛陀的智慧就如燭淚薄膜。」

錦雲對於豐原師父的急智十分欣賞。「譬如生兒育女的痛苦,使產婦落淚,但是為人母的喜樂就像心理護膜,可以為她止淚。老、病、死也都是人生之苦,令人落淚,但若是悟道,知道這是眾生免不了的輪迴,就能為之釋然,而把淚水化為慧悟的微笑。

「其他的諸如別離之苦、患得患失之苦等等,人若能明白人生無常,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能看開,不再受困於諸般苦了……」

她的話被住持師父打斷,「令堂和伯父來了,他們要帶妳回家!」

母愛永伴女兒,有形的禮物只不過是女兒的身外物;當女兒不再常伴母親身邊,她對母親的愛卻永存心底。

師媽和大伯幾乎認不出眼前穿灰袍的女孩,但她卻雙手合十,默然地深深對他們一鞠躬。

「我的錦雲!」做母親的一見女兒就淚不可抑。「妳怎麼會瘦成這樣?這裡的人沒有東西給妳吃嗎?妳怎麼穿了這樣的怪袍子?還打了補丁!妳這輩子幾時穿過打補丁的衣服了?幸虧我給妳帶了幾件漂亮的新衣服來!趕快換了,跟我回去!」

錦雲一語不發,燃著油燈的寺裡,雖然光線昏暗,師媽還是可以看到錦雲面無血色,雙脣微顫。「我可憐的孩子,妳看起來像是營養不良又生病。我看我們還是馬上就走,衣服回頭再換也不遲。」師媽邊說邊去牽錦雲的手。

錦雲望向站在遠處的住持和師父們,很明顯地,他們都無意出面干涉,豐原師父也一樣愛莫能助。嘆口氣,她明白把事情鬧大是很不智的。「好吧!」當她在護送之下步出寺院時,低喃著說:「我的人跟著你們走,可是我的心還是留在佛寺裡。」他們在月光下趕路,師媽不停地跟錦雲說著話,但錦雲卻只以點頭或搖頭作答。師媽以為女兒是因為被她逮回家而感到尷尬,於是決定過些時候才去追問詳情。他們無言地來到吊橋邊。

「妳先過去。」大伯怕錦雲有再逃跑的機會,於是要她先過橋。

師媽仍然匍匐過橋;但這回她的兩眼卻不再緊閉,而緊盯著前面的錦雲。錦雲空手悠然地走在吊橋上,當她來到橋中央時,伸手解開頭髮,甩甩頭,讓長髮飄揚在夜風中。師媽突然心中一凜:我的錦雲不是想做什麼傻事吧?

過了吊橋,走在僅容兩人通過的山路上,大伯領頭,錦雲和師媽並肩隨後。錦雲走在靠陡坡的一邊,師媽往下望去,只見深處的河水在月光下閃映。

「錦雲,我跟妳換位置!」她說,把懼高症完全拋諸腦後。見到錦雲無言地順從她,這才放下心。

抵達臺東時,已錯過最後一班火車和往豐原的公路局車,於是他們找了一家旅館過夜。師媽堅持和女兒同房,錦雲脫去破爛的僧袍,便立刻上床去。師媽趁她不注意時,趕緊把僧衣丟到床底下藏起來,彷彿已將女兒的出家念頭就此給拋掉了。

師媽隨後也上了床,跟女兒同睡。但她卻一夜不敢闔眼,每次女兒翻身,就生恐女兒是準備起身,又偷偷離去。

天亮了,在微弱的曙光中,師媽見到錦雲正躺著凝視著天花板。

翻身與母親的視線相遇,錦雲說:「媽,請給我三百元,然後我還得到鹿野去找一個人。」

師媽不多問,馬上給了她三百元。錦雲起身找她的袍子時,師媽叫她到箱裡去挑一件絲綢洋裝穿上。

錦雲不作辯解,也不再去找她的袍子,而在五顏六色的華服中,選了一件純白色的穿上。

師媽留意到,錦雲在梳洗時,根本不望鏡子。慢慢來,她想,我的錦雲是個年輕美女,遲早會對自己的外表注意的。

大伯前來敲門叫她們,匆匆地吃過早餐之後,三人便乘計程車來到鹿野。師媽跟著錦雲走進一家小店,店主馬上認出了錦雲。

「真高興再見到妳。我們很掛念妳和師父!」店主說,接著張大了眼: 「妳穿了漂亮衣服,人更漂亮了!」

「我想贖回我的項鍊。」錦雲說著,把三百元放在櫃檯上。

「啊!不知放到哪裡去了?」店主望著錦雲,極力回想。

錦雲指著一只抽屜,「你買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你把它放在抽屜裡。」店主打開抽屜,抽屜裡亂七八糟地塞了很多單據以及其他東西,翻了一陣,她摸出了項鍊,放到櫃檯上。

錦雲拿起項鍊,轉身很快地為母親戴在頸上,深視母親,臉上現出感傷的微笑,雙脣微啟,卻一切盡在不言中。她淚盈盈地在心中向母親訴說:媽媽,我把您和爸爸給我的愛之禮還給您,可是您們的愛卻永存我心;即使今後我不再常伴您身邊,我對您的愛也將永遠不渝。

然而,那一刻,師媽卻顯然未曾聽到女兒心中的話。

他們趕到臺東公路局車站,買了三張票,寄好行李,三人便排隊等車。錦雲一直默默不語。車子來了,排隊上車時,錦雲被夾在他們中間。車門開了,乘客如急濤洶湧,大伯先上了車,回頭伸手再去拉錦雲上車,說時遲那時快,錦雲突然和師媽移換位置──把師媽推上了車,自己卻往後一閃,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乘客爭先恐後往車上擠,師媽和大伯叫嚷著想衝下車,卻為人潮所阻,也沒有後車門可供下車。等他們找到對號座位坐下,走道上很快又被乘客和他們的手提行李佔滿。他們雖然心焦,卻無法離座去找錦雲,只能往車窗外張望。

車站到處是人潮,直到車子將開出,才見錦雲從人群中冒出,情緒激動,滿面淚痕地向他們揮手道別,淚珠滴濕了白色的絲綢衣裳。

「暫別了!媽媽!再見了!伯父!」錦雲揚聲高呼。

「錦雲!我的錦雲!孩子!寶貝!跟媽媽回家!求求妳!」師媽哀號著,瘋了似的,探身車窗外揮著手。

車子轉了個彎,錦雲的身影便消失了。師媽突然間心痛如絞,不由得伸手撫胸,顫抖的手指觸及頸上的鑽石項鍊。

低下頭去,她凝視著鑽石,回想起在鹿野小店中,錦雲為她戴上項鍊時的神情,突然感受到錦雲的無言訊息:母愛永伴女兒,有形的禮物只不過是女兒的身外物;當女兒不再常伴母親身邊,她對母親的愛卻永遠存在。

心中痛苦逐漸化解,不久,她便停止了哭泣,更不知為何地,淚痕未乾,但脣邊已浮現出隱約的微笑。

 

 

第十九章

也許世間本無神蹟?也許所謂神蹟,不過是宇宙間自有而永有的現象?

窗外,臺中市的霓虹燈掩映著夜空,勾畫出都會的故事。師媽悠悠地瞄著窗外,面露祥和笑容:「在民國五十一年,寶島各處都閃耀著繁華之光時,我的錦雲正在荒山裡修行,那裡沒有電,還靠蠟燭照明,和豐原師父從一家寺院到另一家,尋找與他們理念相合的住持。

「我們經常通信,不像母女,倒像是好友。從來信中,我讀到她的近況及未來大計,感覺自己彷彿也跟著她四處追尋。」師媽扳著手指數著,想藉此清楚道出往事在歲月中出現的明確日期。

          †    †    †

民國五十年的秋天,錦雲和豐原師父一直在東部,繼續他們的追尋之旅。她們曾到過玉里鎮,在當地的玉泉寺掛單,之後,為了找個落腳處,錦雲決定再上路去。

十二月裡,冬雨綿綿,如濕網罩住花蓮,他們乘火車來到了這裡。

站在斜風細雨中的花蓮火車站,望著四面八方的人潮,他們不知何去何從。

「去哪兒?我們在花蓮人生地不熟!」豐原師父說。

「依稀聽人提起過『東淨寺』,」錦雲說:「不如去試一試?或許住持會收留我們。」

一輛三輪車自煙雨濛濛中駛近。「你知道東淨寺在哪兒嗎?」錦雲問車伕。

「當然知道。」車伕說:「離這裡很遠,你們要去的話,收你們五塊錢!」

錦雲和豐原師父身上的錢不多,但還是決定坐三輪車去東淨寺。沒多久車伕開上山坡路時,綿綿細雨已轉為傾盆大雨。車伕吃力地在雨中踩著三輪車,他倆面面相覷,覺得乾坐在車上太不人道,於是下來幫忙推車。

推到山頂上,他們見到了弧形屋頂的東淨寺,矗立在滂沱大雨中沿路許多人見他們自己推車,而讓車夫坐在車位上,都覺得納悶。

付了車資,身上的錢已幾乎用光了。他倆像落湯雞似地走進寺中,面對著滿室衣著整潔的男女,手足無措。

「你們也許不夠精明,心地卻好得很。這年頭,善心的年輕人難得一見!我很喜歡你們。」一位老太太拿著乾毛巾走過來,對他們說:「我兒子在臺東做警官,我來這裡靜修一段時期,跟這裡的住持很熟,你們要是想掛單,我去幫你們跟他說。」

錦雲和豐原師父接過毛巾,錦雲一面擦乾濕透的長髮,一面看著慈藹如老祖母的老太太。

「你們從哪裡來?打算去哪裡?」老太太關切地問他們。

此番可真是說來話長了。「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錦雲含糊地說,靈機一動,她又接下去說:「可能會去太魯閣,看看橫貫公路風光。」

「真巧!」老太太熱心地說:「那我介紹你們認識許聰敏老居士!他跟我年紀相仿,是位虔誠的佛教徒,曾經出資興建了許多寺廟。他明天會來,包了一輛遊覽車,要帶一群人去太魯閣,因為他打算在那裡興建另外一座寺院,所以帶建築師們先去視察地點。」

在老太太的介紹之下,錦雲和豐原師父見到了住持,住持允許他們在東淨寺掛單,隨他們願意住多久。第二天,他們跟著老太太和七十多歲的許老先生去太魯閣,許老先生對待他們像位老祖父般慈祥。「有任何需要幫忙之處,可以隨時找我。」

他們去了一整天,豐原師父因為在雨中推車,疲累過度並且受了風寒,從太魯閣回來之後,就一直在發高燒。許老先生為他請醫生治療,付醫藥費,又親自照顧他一星期,直到退燒。

錦雲只好在東淨寺住著,等他病好。在等待期間,錦雲了悟她的追尋是很難實現的了;因為不論到任何寺院掛單,她都像無根的浮萍一樣,缺乏歸屬感。

當豐原師父的體力已恢復,可以上路時,錦雲便歉意地對師父說:「我知道你身子還相當虛弱,可是我們必須離開東淨寺上路了。」

師父二話不說,立刻去收拾行李。

臨行前,錦雲向照顧他們的老太太告別,老太太向他們提及臺東,說那兒的佛教蓮社需要人宏法,指點他們去臺東找蓮社的住持。

兩人在蓮社住了一段時間,並講解地藏經。他們以最簡單的口語,深入淺出地解釋複雜難懂的佛經,並以現代日常生活中的事為例,印證古印度的哲理,令許多聽經人為之耳目一新。

「我們又該上路了!」宏法一段時間之後,錦雲決定收拾行囊離開臺東。

因當初在花蓮時,他們曾發願要講地藏經,於是兩人再次回到花蓮許老居士家。許老居士見了他們十分高興,堅持要他們留下,住在他的高宅大院中。聽了錦雲的意願之後,他說:「我明天帶你們到秀林鄉去,那裡有一座剛建好的普明寺,是我和其他幾位佛教徒出資興建的,供奉地藏王菩薩。你們可以去看看。」

翌日,他們抵達秀林鄉之後,便步行至普明寺。

「我認得這裡!我來過!」錦雲訝異地望著普明寺的三扇門說道。

「不可能的,」許老居士大笑著說:「普明寺是全新的,今天才剛落成,妳怎麼可能來過?」

「我真的來過!」錦雲堅持地說道:「而且不只一次!我知道裡面是什麼樣子!」身處門外,她開始形容寺裡的擺設。

許老居士驚訝得張口結舌:「妳形容得完全對!」百思不解又難以置信的表情,「妳怎麼會知道呢?」

「我也不曉得!」錦雲說。

許老居士領著他們入內,果然,一切都符合錦雲在門外的形容。

「啊!我知道了!」錦雲聲音微顫突然說:「我十五歲那年在夢裡來過!一連三晚夢見來這裡 …那時家母病重,我不斷地向菩薩祈禱,保佑她早日康復。」

她把當年發生的事重複一遍,說給許老居士和師父聽:雲兒聚成的蓮花……花心站著的白衣大士……母親的胃潰瘍不開刀而癒 ……。

「簡直不可思議!」許老居士搖著頭說:「我還一直以為妳不信神蹟呢!」

錦雲微微一笑,慢聲細語:「也許世間本無神蹟?也許所謂神蹟,不過是宇宙間自有而永有的現象。見到這座小寺,我知道,長期以來的追尋已經結束,」說著,她帶淚而笑,「我不再流浪,終於找到了歸宿。」

緣聚緣散,強求不得。

夜色漸深,師媽仍說著話,聲音卻有點沙啞。

「錦雲找著了夢裡的小廟,卻不能住進去。」師媽說:「因為廟裡面沒有住處。她和豐原師父繼續住在許老居士家裡,後來他把錦雲當乾孫女。他們每天都到普明寺去為附近村民講經;多數人對他們信服,來聽經的人與日俱增,錦雲的良師之稱也不脛而走,其他寺院也漸漸相邀,請她去講經。

「但是豐原師父的身體愈來愈差,終於無法再講經。師父的弟子來信請他回去,於是師父決定回豐原去。

「錦雲捨不得跟師父分開,他們在一起四處漂泊,已有很長的時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兩人皆深明緣聚緣散,強求不得。緣盡時,只好說再見!」

隨緣亦需力行。

師媽接著說:「民國五十一年底,錦雲住在許家,和許老居士情同祖孫,兩人十分投緣,但也明白此緣猶如剎那而已。」這個冬天,錦雲自行落髮,現沙彌尼相。民國五十二年的春天,有天,錦雲很興奮地對許老居士說:「臺北的臨濟寺即將開壇傳戒!我要趕去臺北受戒!受戒後,就可以成為比丘尼了!」

許老居士於是允諾在秀林鄉佳民村的地藏殿普明寺後面讓她修一間小屋,在此修行。

錦雲興沖沖地趕到了臺北的菩提講堂,隔日再往臨濟寺戒壇報名。「我來報名受戒!」她對負責登記的法師說。

「好。請把妳師父的法名告訴我。」

「師父?我沒有師父!」錦雲答道。

「沒有師父就不能受戒!」

「為什麼?」

「這是規矩。」那位負責登記的法師以遺憾口吻說。錦雲失望之餘,只能黯然回到菩提講堂。

錦雲極力爭取,仍無法獲得通融,讓她報名,只好決定回花蓮,一切隨緣。

但既來之,總不能白跑一趟,於是她請教講堂裡的法師說:

「有些佛經在花蓮買不到,您可知道在臺北哪裡可以找到?」

「我可以帶妳去慧日講堂,」慧音法師很熱心地幫忙:「那裡的經書相當齊全。」

在這位師父的陪同下,錦雲來到慧日講堂。買經書之前,他們先拜見了印順長老。

印順長老生於民國前五年,是南方人。大陸變色之後,他先到了香港,再轉到臺灣。這位五十多歲的長老,著有佛學書典無數,曾獲日本一所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

長老耐心地聽完法師介紹錦雲,獲悉她從花蓮來,便順口問道:「妳是來臺北受戒的嗎?」

錦雲垂下頭:「我想受戒,可是沒有師父……」

抬起眼,面對長老慈祥而智慧的面容,錦雲不覺生出一線希望。

待管理圖書的法師為她包裝好經書,準備為她及慧音法師叫車,送他們離開之時,錦雲拜託慧音法師,請他向印順長老說項,收她為徒。

慧音法師心中雖不抱太大希望,仍熱心地向印順長老說明錦雲的心意。

長老審視著錦雲,默默點了點頭,說:

「萬事皆為緣。也許我是緣定為妳師,妳是緣定為我徒!」

錦雲用盡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至喜極而泣,當場雙膝跪下,向長老頂禮三拜。抬起頭,感激莫名,語音微顫,「謝謝師父。我將盡此餘生做一個好弟子,絕不令師父失望。」

長老讚許地點著頭,扶她起身,緩緩說:「妳要終此餘生記住兩件事——一切為佛教,一切為眾生!」

「一切為佛教,一切為眾生。我,王錦雲,將永遠不會忘記師父的囑咐。」錦雲起身,面對師父,直視著他的雙眼說道。

「妳既已皈依三寶,我必須給妳取個法名──」長老慎重地想著。「嗯!」他點著頭說:「你的法名是『 證嚴 』,字『慧璋』,世人將稱呼你為證嚴法師。」

擁有身外物非富足,內心滿足才是真正的富足。

窗外的夜城,霓虹燈映出一片五光十色的天空,汽車燈光在路上拖曳,此時已是萬家燈火。

師媽的敘述已近尾聲。「證嚴師父在臨濟寺受了戒,又受了三十二天的比丘尼具足戒,然後回到了花蓮,自建十尺•十二尺見方的小屋,在普明寺後面清修學佛。

「我去看他的那次,他在烈陽下,從秀林鄉走到車站接我,走得雙足起泡,只因沒有三元坐公共汽車。我看他那樣真是捨不得。我們乘公車回到小屋,見了小屋,我更心痛他處境的窮困。

「他看出了我心中所思,見到我眼中的淚,便說:『 一個人的財富跟物質無關,全視內心的滿足而定──我很富足,真的!』」

師媽繼續說:「我常常去看他。第三次去時,他已經不再獨居……他開始收徒弟,第一個徒弟是慈師父。民國五十三年秋天,他的徒弟多到了五位,六個人一同擠在一間小屋內。

「民國五十六年,他們需要大一點的地方住,師父首次開口向我求助,於是我為他們付了買地建屋的錢,我很高興有機會護持他與弟子們的修行道場。」

師媽輕咳,喝了點茶,取出白手帕輕拭脣邊。將白手帕再放回黑色皮包中之後,就起身欲離去。

站起身,在走向門口之前,她對我微笑著,合十回應我的鞠躬送別,抬頭挺胸,語氣堅定而緩慢地說:「現在他不只是我的女兒了,他是普天下人的。他帶領幾百萬善心人士在海內外以事顯理來落實佛陀慈悲喜捨的本懷,是眾人心中景仰信服的證嚴法師了。」

 

  

本諸慈心悲願,

對於因惡業而受苦的眾生,

我們應給予關懷和協助,

如此,無形中我們也種下善因。

愛心鑼

 

第二十章

隨著聲聲鑼響!我們的大愛和悲憫也將傳到世界每個需要我們的角落,不分種族、宗教與國籍。

驕陽下,戶外氣溫已高達攝氏二十二度。臺北新公園裡人潮如湧,洋溢著歡樂熱鬧的氣氛。周圍滿是穿藍西裝的男士,以及藍旗袍的女士,除了本地人,還有許多分別來自歐洲各國、美加澳等地區,甚至非洲的華僑;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是證嚴法師的在家信眾,大家齊集於此,等著敲愛心鑼。循著藍色的身影,我們很快地在人群中找到慈誠隊和慈濟委員,他們的深藍制服形成一片平和寧靜的海洋。「百山,雲菁,真高興你們能及時趕到!」

原來是王明德夫婦。我們趨上前去,熱烈地握著手。

王先生在百山的衣領上別上一朵緞帶花,也幫我別了一朵,我們這才發現:每位慈濟人的衣領上都有同樣一朵花。「請跟我們到臺上去。」王先生領頭說。

站在臺上,我們與慈濟人一起參加了莊嚴的升旗典禮。之後,我看到了睽違數十年的舞龍舞獅隊登場,這對百山而言,更是難得的盛會。接著,一位年輕可愛的少女獻唱。歌畢,義賣正式開始。

公園裡擺滿了攤位,聞香而來的人,很快就在賣油炸食品的攤位前面大排長龍;女士們聚集在販賣首飾的攤位上;男孩子則把玩著汽車模型。有好幾個攤位陳列了尼龍夾克和棉被,我和百山在風箏攤位前停了下來,看著那人做風箏,又聽見攤主的妻子對顧客說道:「我們並不富有,我們把所有的積蓄拿來買風箏材料,今天賺的錢全部都捐給慈濟功德會,跟其他攤位一樣。」她把風箏交給帶著小孩的媽媽,繼續說:「謝謝您買風箏,您的錢將用來援助貧病饑苦的人。」

鑼聲打斷了她的話,人潮向鑼聲方向湧去。我們跟著群眾來到一處較矮的舞臺前,見到深紅弓形的木柱上,懸掛著一隻黃銅大鑼。男女老幼在臺前圍成一層層的半圓。一位身穿深藍西裝的男士站在銅鑼前,正高舉綁紅布的棒槌敲著愛心鑼,鑼聲在公園裡震盪迴響。

「一!二!……」群眾齊聲吶喊,聲音蓋過了在附近演奏的樂隊聲。隨著鑼聲次數增加,眾人的情緒也益趨高昂。

王太太自我們身後出現,微笑地解釋說:「愛心鑼每響一聲,這位敲鑼的慈誠師兄便捐出五萬新臺幣給慈濟功德會。」

我在心中換算:五萬新臺幣約為二千美金。第一位師兄敲了四下,接著一位男士敲了十下,捐出五十萬臺幣。後來又有一位白髮蒼蒼的女士上去敲鑼,當她步下舞臺,功德會又募到了一筆善款,用以推廣慈善工作。就這樣,棒槌在每個善心人之間傳遞,聲聲鑼響傳至義賣會場的每個角落,最後,王先生從容地上臺接棒。

「十一,十二……」群眾高喊,「……十九,二十!」大家歡呼起來。

我轉過頭去看王太太,她的表情不像是看著捐了一百萬臺幣的丈夫,而是流露著對丈夫慷慨義行的自豪。她說:「愛心鑼始於民國八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當時大陸水災,證嚴上人想出這個法子來募款賑災。而今,大陸和尼泊爾都遭水災,慈濟新成立的骨髓庫也需要經費,因而上人再度呼籲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也再度敲響愛心鑼。」

鑼聲未曾停歇,等候接過棒槌的人群排成長龍,我注意到先前那位白髮蒼蒼的女士再度出現在人龍之中,我告訴了王太太。她說:「禍常常不單行,為什麼我們就不能一再援助不幸的人呢?」闔上眼,她聆聽著鑼聲說:「多美的聲音,好像訴說著上人的法語:『眾生應被愛與被尊重,遠離苦難』。隨著聲聲鑼響,我們的大愛和悲憫也跟著傳送到世界每個需要我們的角落去,不分種族、宗教和國籍。」

王先生此時加入我們,輕擁著妻子的肩膀,嘆息著低語:「其實,我希望愛心鑼在往後能保持寂靜,因為那就表示世界不再有苦難!」

衰老和疾病是人生旅途中難以承受的苦!因此,我們要對孤苦無依的老人布施愛和慈悲。

我們應邀搭乘專車,前往另外兩處義賣會場。王明德夫婦為我們引見了多位同車的海外慈濟人,沿途上,百山和我各處專車內一角,分別和他們攀談起來。

「我們全家住在加拿大,」一位中年男士說:「大約八年前,我看到一本證嚴法師的書,對他的教誨十分信服,便把書拿給妻子看,她亦深受感動,於是又找了上人的卡帶和錄影帶,看完之後,我們決定回臺灣見上人一面,之後,我們便常常回來謁見他了。

「慈濟功德會在溫哥華有個規模很大的分會,目前已有數百位會員,人數仍在不斷增加之中,會員擴及加拿大每個省份。在溫哥華,我們辦了很多活動,最近一次是探訪養老院……」

他接下去說,從上人的教誨中,慈濟人明瞭衰老和疾病是人生旅途中難以承受的苦,因此我們要對孤苦無依的老人布施愛和慈悲。他們到各個養老院去慰問被遺忘的老人,並成立了一個四十人的兒童青少年團,這些孩子不是在加拿大出生,就是於襁褓時期已經移民加拿大。在父母親的帶領下,這些身穿綠背心,講一口流利英語的年輕人,每逢週末假日便一齊去養老院探訪。

在探訪過程中,老人們張開緊閉而無牙的嘴,開懷大笑,原本了無生氣的眼神又重現生命的曙光,院方因此特准慈濟人在天氣和暖時,可以帶老人們外出走走。於是慈濟委員們包了一輛專車,慈濟青年會員則協助行動遲緩或坐輪椅的老人上下車,有時到湖邊、公園,有時到購物中心。所到之處,成人攙扶老年人,青少年及兒童推著坐輪椅的老人,形成一支特殊隊伍,吸引了周遭的目光。慈濟人並在出遊時拍照留念,分贈院中老人,讓他們擺在床頭小几上,在平日也得以重溫當時的快樂。

「爸,媽,」慈濟青年常問道:「既然人們可以收養孤兒,我們可不可以也認養老爺爺、老奶奶們?」

本諸慈心悲願,對於因惡業而受苦的眾生,我們應給予關懷和協助,如此,無形中我們也種下善因。

溫哥華的師兄起身易位後,一位四十出頭,來自芝加哥的女士坐到我身旁,開始跟我聊了起來:「在芝加哥和其他美國各大城市中,都可以看到證嚴法師的語錄集、卡帶和錄影帶。我和先生、孩子們都看,每年全家至少回臺灣一次,謁見上人。這次我們也捐出不少義賣物,家中每個人都去敲了愛心鑼。在芝加哥的時候,我們身體力行,實踐上人的教誨,最常做的便是探訪養老院。

「在十一月的一個下雨天,風勢像往常一樣強勁,氣溫大降,我們一行十幾人,正研究地圖,想設法找到某家養老院。」

他們經過唐人街北端,繞了幾圈才找到這家養老院。上了五樓,向院方說明來意,了解到這裡大部份的老人不但年老多病,且遭家人遺棄。

其中有些是華僑,有男有女,幾十年前,他們尚年幼時,便由廣東珠江流域移民來此,為人烹飪洗衣,為鐵路公司做開路苦工,逐漸在新大陸生根。時屆婚齡,男性多半與移民來此的中國女子結婚,或從家鄉迎娶適婚女子;而女性則多奉父母之命成婚。第二代懂事之後,他們便諄諄告誡下一代:「你長大後要進白人的學校讀書,要讀到大學畢業,將來做醫生、律師或者教授!」第二代照著父母的期許去做,然而當他們成為專業人士時,卻以鄉土氣仍重的父母為恥,而做父母的又無法進到兒女所立身的中上層社會之中。有的第二代更與外國人通婚,聽從配偶的建議,認為將父母送到養老院去是上策。

慈濟人從這些老人的眼中看到恐懼、憤怒、悲傷和無助。他們空洞的眼神似乎不斷地問:我的孩子,你在哪裡?我用血汗和愛心撫養你長大,為什麼你卻狠心拋棄我?

這位來自芝加哥的委員垂眼啞聲說:「看著他們,我想起上人的話: 『眾生因宿世惡業而受苦。本諸慈悲心,我們應對眾生布施關愛。在付出的過程中,我們也種下善因。』」

「我不知道那些老人們因前世何業,使今生受此苦果;但如果數十年前,他們仍在青壯年時,而孩子尚懵懂無知,做父母的如果能培養他們的慈悲心,或許今天便不致落此下場。」

委員舉起手,讓我看她光禿的手指,說:「我回臺灣時,本來手上戴了好幾顆鑽石,但現在都在義賣攤位上等著與人結緣。過去我總希望把鑽戒留給子女,但自從我到過那家養老院之後,想法就改變了。我依然愛我的孩子,但卻不仰賴他們孝養天年。晚年光景是好是壞,我無法掌握,但我可以掌握當下,藉由行善種下善因。」

 

 

第二十一章

人生最大的福因,是原諒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並對陌路之人布施慈悲,則今生的善業將在來世帶來福報。

專車行經市內一處舊社區時,減速慢行,街上行人摩肩擦踵,無視司機先生猛按喇叭。我看到車窗外成群的人,都聚集在街邊堆滿商品的流動攤販前購物;在這些人的後方,有條寬廣的人行道,通向一座廟宇前的廣場,更多的人正經此往廟中去。廟宇有重疊的飛簷,簷上裝飾著各式怪物;巨柱雕刻著飛龍,偌大的黃銅香爐飾有人物及書法圖案,插滿了香火,裊裊上升的香煙瀰漫著整座寺廟。

「那是龍山寺,」我的鄰座又換了一位慈濟人,這回是位白髮男士,他告訴我說:「它是臺灣所有廟宇之中,最古老、香火最鼎盛的。」

透過煙霧,我窺見供桌上有蠟燭、香、發粿、米飯、水果及一束束大把的鮮花。

「我生長在臺灣,直到二十六歲才出國。」鄰座的先生說:「小時候,祖母常帶我來這裡,她告訴我,父親的亡靈會來享用供品。又說供奉香燭、鮮花等,佛陀就會賜福給我。」

他傷感地笑著搖搖頭。「我相信祖母所說的每一句話,直到進醫學院以後,由於無法再認同她的信仰,時常發生爭辯。雖然對我而言,祖母的信仰很愚昧,但我也從不認為會對人有害。如今她已經去世多年,我其實不應該再批評她的信仰。」

「你看那些人!」他指著窗外,我見到 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子,正站在香爐前面,舉著一大束香膜拜。「她大概認為焚香膜拜,就可以保佑她找到金龜婿。」

他又指著另一位身穿灰長褲、紅夾克,正在神壇前磕頭的年輕人。「我猜他可能在向已故的親人祭禱,不然就是祈求神明保佑他成功。」

稍遠處,一群人站在香爐前,往爐中扔東西,使火燄更旺。「他們正在燒冥紙、紙紮屋、傢俱、汽車、三輪車等,還有紙紮傭人,給永別的親人,他們相信經過焚化之後,在陰間的親人便可收到而得以享用。」

他的手顫抖著,又指向另一處,「妳看那邊,那些人正在求籤問運程;龍山寺便是以籤語靈驗而著名。

「每支籤上面有個號碼,根據這個號碼再去向廟祝領取一張籤語,籤語通常是一首短詩,可以衍生出各種不同的詮釋。」

他縮回顫抖的手。我瞥見他緊抓著膝蓋,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了。我察覺他緊閉雙脣中的憤怒,迷濛淚眼中所流露出的深沉哀傷。他極力地控制著情緒,終於才能娓娓道出原由。

「我當實習醫生的時候,和一位護校學生墜入情網,當時我二十五歲,她十九歲。我們相戀並打算結婚。由於父親早逝,家中最年長的是祖母,她便成為一家之長。她召集我、我母親,以及所有的叔伯姑嬸到龍山寺去問卜。我們都隨著她在神壇前跪下。

「『神明在上,請指示我們是否該娶這位小姐做孫媳婦?』」說著,她從竹筒中搖出一支籤。

「籤筒內跌出一支籤。之後,祖母又擲茭杯以確認此籤無誤,茭杯呈現一正一反,這表示此籤正是神佛旨意。

「我們告訴廟祝抽中的籤號,他神色凝重地按號碼給了我們一張籤語。

「所有的籤都分上上、上中及下下三等,我們抽中的是下下籤!

「祖母和眾親友都不懂解籤語,但已無關緊要,因為他們都認為,抽中下下籤,就已經表示神明宣告不宜迎娶這位小姐!

「我和女友嘗試反抗傳統,但最後還是屈服了。懷著破碎的心,我去了美國擔任醫生,並在當地成家,現年已六十三歲,做了祖父,婚姻生活堪稱美滿,不過卻一直無法忘懷初戀。聽說她在臺灣完成學業後,去了加拿大,在那裡和一位臺灣人結了婚。現在她也五十七歲了。我常在想,有時她是否還會憶起我?就像我也不時想起她一樣。她是否也還記得曾經破壞了我們姻緣的籤語?」

專車再度開動,老先生望著窗外,深深嘆息,看著龍山寺逐漸消失在視線之外,似乎鬆了口氣。我忍不住問他:「您曾是宗教的受害者,可是現在卻穿著藍西裝,成為慈濟的委員之一。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您對曾令您與女友分手的宗教釋懷?

他微笑看著我說:「事情發生在去年五月,洛杉磯黑人因為一個名叫羅得尼金的黑人被笞擊而發生大暴動時。

「那天,我很晚才下班,剛離開診所就發現汽車已快沒有油了。我猶豫了一下,因為我常去的加油站離暴動區很近。但最後我還是決定冒險一試,因為在鬧暴動的晚上,汽車沒油的下場可能更悲慘。

「我在自助式加油站前停車,剛下車,一夥黑人青少年就從辦公室衝出來,原來他們早已佔領了這個加油站。他們總共有十幾個人,大部份手持鐵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包圍住我,使我來不及逃回車中。

「你是什麼人?韓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長得最高的黑人盤問我,一面打量著我。

「當晚風聲鶴唳,我想這三種人所處的險境其實相同,倒不如索性說真話:『我是中國人。』 」

「『你是從臺灣來的嗎?』他又問。我嚇了一跳,因為在大多數的美國人心目中,『中國人』就是指來自中國大陸的人。

「『是的,我是從臺灣臺北市來的。』我回答說。

「剎那間,他們的表情大改,年輕臉上的深刻敵意被友善笑容所取代,持鐵棒的手也因此垂下。

「『我也覺得你像慈濟人!』其中一個盯著我的服裝說,那天我恰好穿了深藍長褲和白襯衫。『既然如此,你是我們的朋友!』

「我正欲啟齒問何謂慈濟人,繼而住口,只向他們點點頭表示默認。我開始加油,他們則站成一列保護我。此時有幾輛汽車停在我後面,黑人司機不懷好意地審視我,但這群捍衛者卻揮手叫他們離開。我的心在喉間忐忑,雙手不停地發抖,但仍聽見他們說:

「『你們慈濟人對我們實在很好,不但設立獎學金,還到我們所住的地區,派贈嶄新的衣服和玩具,弟妹們甚至還有腳踏車。今晚離家時,他們還特別提醒說,千萬不可以傷了臺灣人!』

「第二天,我到處打聽慈濟功德會是怎樣的組織?一聽到是個佛教團體,就直覺退避三舍。既而頓悟:寺廟裡的一支籤語毀了我的初戀,但如今佛教的團體卻救了我的命!

「當我對慈濟功德會更進一步了解之後,對宗教的恨意也隨之消弭無蹤。我找來證嚴法師的書籍,一再拜讀,由此而對上人生出無限崇敬,對佛教也有了真正的認知。影響我最深遠的,是上人對寬恕和布施的看法:『人生最大的福因,是原諒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並對陌路之人布施慈悲,則今生的善業將在來世帶來福報。 』

「我成了虔誠的佛教徒,加入慈濟功德會。在加州慈濟義診中心正式成立之後,我志願擔任義診醫師。再過兩年我就退休了,屆時我會成為義診中心的全職醫生。」

助人的時候,必須全心全意投入,並且不求任何回報,甚至只是一句簡單的 『 謝謝 』。

一位鵝蛋臉、面貌姣好的中年女士,坐到了我身旁的座位上,告訴我她從加州來,對我講起另一段事:「民國八十二年十月,南加州酷熱乾燥,熱風自聖塔安娜襲來,萬物為之乾枯。隨著熱風吹襲,樹木枯槁而死,連仙人掌也只剩下褐色乾枝。

「天乾物燥引發了森林大火,烈燄如惡魔伸臂,四處席捲蔓延,摧毀房舍,掠攫了來不及逃生的人。消防隊十萬火急地趕往災區滅火,但在短短時間之內,從洛杉磯到聖地牙哥之間,五百公里左右的森林,已完全籠罩在火海中;共有六郡縣、二十五個城鎮遭到池魚之殃。等到火勢逐漸受到控制時,已有四百五十餘戶人家的家園焚毀,將近三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成為焦土,劫後餘生的景象在全球的電視中播出。證嚴法師身在花蓮,透過螢光幕見到失去家園的災民,無助地孤立在焦土上,便立刻打電話到洛杉磯的慈濟分會去。

「翌日早上,慈濟人帶著支票簿迅速抵達災區,準備每戶發放三百美元的救濟金。大部份人不敢收下,並懷疑地問:『拿這錢,可有什麼條件?』

「慈濟人大費脣舌,一再向他們保證不需任何回報,但他們還是難以置信。有些災民拿著支票一再細看,生怕收到空頭支票。當慈濟人要求領款人在支領清冊上簽名以為記錄時,他們更加擔心,有些人半開玩笑地說:『你們中國人狡猾得很!我們才不想誤簽賣身契,變成白奴!』最後,在慈濟人耐心的解說之下,終於發放了數百張支票,賑助了四個城鎮,但其中僅有少數災民是真心誠意地感謝基金會。」

她深深嘆口氣:「領不領情都好,我們都覺得收穫豐富;而且我們並非只發給每戶一張支票之後,就此了事,還針對個案做詳實的追蹤輔助,並協助部份需要更進一步協助,才能重新自立的人。我們在進行這工作時,時刻緊記上人的話:『助人的時候,必須全心全意投入,並且不求任何回報,甚至是一句簡單的謝謝』。」

 

 

第二十二章

除非修行已達涅槃境界,否則眾生在六道中不斷地輪迴生死。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

我們抵達臺北近郊的三重公園,在熱鬧的舞獅舞龍與表演之後,義賣正式開始,愛心鑼也不斷被敲響。當時已近正午,萬里晴空,陽光普照,竹林蔭下,慈濟人圍成圓圈,我和百山也加入了他們。由於百山不諳國語,慈濟人便開始以英語交談。

「我已經五十幾歲了,四十幾歲時,我並不是個和善的好先生、好父親。」一位男士嘆口氣告訴我們說。他的額頭寬廣,深目高鼻,薄脣上的短髭修剪得很整齊,我想他年輕時一定很英俊,至今也仍然很瀟灑。「二十幾歲時,我以交換學生的身份到法國留學。二十年間,我先取得學位,而後留在巴黎工作,發展出自己的事業,賺了很多錢,在鄉間買了巨宅。我感到生命有限,應該及時行樂以慰勞自己;至於妻子,因為她除了持家生兒育女之外,並未協助我打拼事業,所以我不覺得虧欠她。我為自己買了一部昂貴的跑車之後,把舊旅行車給她……這只是我對待她的一個例子。此外,我還不斷提醒她,嫁給我是她的榮幸,她應當心存感激而不該有任何抱怨。

「而後,我漸漸迷戀年輕女人,經常不回家。太太很快便曉得了,並深受傷害。我們不時發生爭吵、打架,令孩子們飽受驚恐。

「有一年的中秋節,我和妻子應邀參加海外華人的聚會,餐後,女主人播放證嚴法師的錄影帶。手持美酒,我的視線離開了螢光幕,想編個理由提早離開,因為像往常一樣,我和妻子是各自駕車來的。

「 『 當你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生命尚未終止;除非已達涅槃境界,否則我們仍將在六道中永無終止地輪迴。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

「我聽見這幾句話,不經意地向螢光幕看了一眼,卻再也無法將視線移開;螢幕中的比丘尼,穿著一襲灰袍,臉龐如此安詳,眼神卻彷彿能透視我的心靈,我感到他似乎看到了我所有的惡行,正單獨對我說法。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證嚴上人繼續說著。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上人的話如同當頭棒喝,使我背上冷汗涔涔。我不禁自忖:若今日的成功,是由於前世的福報;那麼,以我現在所為,來世將會有怎樣的果報呢?

「當晚聚會結束後,我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戒掉煙酒,拋掉了記載所有女友們電話號碼的記事簿,賣掉了跑車和旅行車,重新為家中購置了一部新車。下班後直接回家,週末假日則全家出遊,對待員工也比以往改善。

「我更專注於工作,事業蒸蒸日上,妻子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我改變,但她對我的轉變滿心歡喜,也因而原諒了我過去的所作所為;孩子們也不再懼怕我,樂於和我親近。最不可思議的是,我開始喜歡自己。從前我一直知道自己不對,卻總是為自己找藉口辯解,而今真高興不用再強辯了。」

生命的長短,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在於為眾生付出多少貢獻而定。

智者視時間如鑽石;愚者則視時間如塵土。

人必須以智慧探討生命的真諦,以毅力安排人生時間,以願力主宰自己的命運。

人生可以隨時重新開始。

一位約莫四十來歲的女士清清喉嚨,開始訴說。她的衣著款式簡單,但質料極佳,看來謙和善良,氣質優雅。「幾年前,丈夫和我移民到英國,在那裡買了房子,小孩也送進貴族學校,先生開始發展事業,未幾,便相當成功。我僱了女傭做家務,多出來的清閒時間,反而需要設法去排遣。

「爾後,有位朋友介紹我參加麻將俱樂部,用以打發時間。俱樂部裡有間麻將室,擺滿了麻將抬,並附有廚浴設備和兩間臥室,以供休息用。我每天都去打麻將,通常一打就是十幾小時。洗牌的時候,那些太太們爭相比較手上鑽戒的大小,炫耀夫婿的事業。一家出牌時,其他三家就會說閒話,或在背後貶低其他熟人。我們愈賭愈大,我的家用很快就受到影響:當我贏錢時,女傭有打賞,家人吃龍蝦大餐;可是當我輸錢時,女傭就連薪水也拿不到,家人只能吃白飯。

「女傭揚言辭工,家人也不再指望我準備三餐,小孩以薯條、零食果腹,先生也很少在家吃飯。

「為了想翻本,我待在俱樂部的時候愈來愈多,一回家,便倒頭大睡,甚至不交代女傭晚飯該如何準備。最後,她果真辭工而去,我找不到接替她的人,家中一片混亂;衣服沒人洗,餐桌上經常是以加熱的罐頭食物代替正餐。

「孩子們也不想回家,流連在外,去看電影、打電動玩具,或者到朋友家去過夜。先生和我除了吵架之外、難得說上幾句話,他也甚少待在家裡。

「兩年前、有天早上起床後,我從鏡中看到自己的黑眼圈和下垂的眼袋,心想,換個髮型可能會看來有精神些,於是就到一家中國人開的美容院去做頭髮。在烘髮時,我隨手從雜誌架上拿起一本書翻閱,無意中看到一行話:『生命的價值,在於對眾生付出多少貢獻而定。』

「闔上眼睛,我開始在記憶中搜尋,看自己曾做過哪些對眾生有益的事,但卻舉不出任何一件。『那麼,我從沒有真正活過!』我在烘髮機下睜大眼睛叫起來,兩旁顧客驚訝地轉過頭來看我。

「我又看下去,『智者視時間如同鑽石,愚者視時間如同塵土。』

「看著這句話,我明白到自己過去如何地浪費生命,將時間視同塵土,是個不折不扣的愚人。

「『人必須以智慧探討生命的真諦,以毅力安排人生時間,以願力主宰自己的命運。』

「我的手開始發抖,想到:賭博是我目前生命的主宰,而我的生活就僅限於麻將!

「我極力保持鎮靜地往下看,另外一行字吸引了我:『 人生可以隨時重新開始!』

「等不及烘乾頭髮,我已經跑出美容院,回家打掃,然後駕車到學校去接孩子放學,他們見到我,嚇了一跳;當晚先生回家後,見到窗明几淨的家和桌上香噴噴的晚餐,臉上的表情讓我永難忘記!

「戒賭並不容易,牌友們常打電話來,當我拒絕參加時,她們便以激將法問我,是不是因為先生經商失敗,所以我沒錢打牌?我以很大的願力客氣地婉拒她們,因為我真想對她們吶喊:為什麼妳們還執迷不悟,不善用有限的生命呢?

「我又去了一趟美容院,打聽在哪裡可以買到這本書。那時,我才知道作者是證嚴法師,住在花蓮。

「我請購了上人和慈濟所出版的著作,起初,我不大了解佛教,因為過去從未接觸過,但逐漸地,我可以領會其中精義,並和先生及孩子們共享。

「去年,我們回臺灣謁見上人,並且皈依,加入慈濟功德會。從此,我在異鄉的歲月不再寂寞空虛,反而非常地充實、忙碌。

「上人告訴委員,必須先把家照顧好了,行有餘力,才能出來做慈善工作;因此,我從未忽略先生和孩子們。現在,孩子們每晚都待在家裡,學業成績突飛猛進;先生和我的感情也更親密,每逢假日,全家一齊參與慈濟的工作,貫徹慈濟『濟貧教富』的理念,今天又來到這裡一同敲響愛心鑼。」

地藏王菩薩誓願前往地獄,度盡地獄眾生。一個有慈悲心的人,也將分擔眾生的苦難,直到眾生離苦得樂。

「據說,有太陽的地方,就有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慈濟人。慈濟人是證嚴法師的千手千眼,聞聲救苦,到任何需要他們的地方,布施慈悲。」一位高瘦的年輕男士以低沉的聲音說:「我住在花蓮,但是也像其他慈濟人一樣,到世界各地去布施大愛與悲憫。」

停了一下,他接下去說:「初秋時節,尼泊爾政府向國際間發出求救訊息,證嚴法師打電話召集慈濟委員,會商之後,決定派遣一組人員前往尼泊爾評估災情。

「過去,我總認為尼泊爾是佛陀的故鄉,是個美麗而神祕的國度,我的心眼似乎已可看到那裡的佛寺,矗立在雲霧迷濛的山峰間,半隱在雲中。人們穿著絲質長衣,臉上帶著微笑,謙卑有禮地合十鞠躬。

「到了尼泊爾之後,我們先去一處村落,進行勘察,那裡曾有過一千多戶人家。但舉目四望,只見無盡的灰砂、白岩,幾株枯樹散佈其間;只有建在高地的寺院,未受到洪水侵襲,其他大部份家園都已遭洪水摧毀,瘦骨嶙峋的災民穿著僅能蔽體的破衣。

「在尼泊爾的中南部及東部,洪水氾濫,堤防崩潰,湍流四瀉,猛然灌入村落,沖斷了橋梁,拔起了樹木,摧毀了學校與家園。總共有三十三個地區淪為水鄉,數千人遇害,八百人失蹤,二萬五千頭牛隻與家畜毀傷殆盡,四十萬人無家可歸。

「我們帶著塑膠布和其他物資去到災區,災民領到塑膠布之後,立即將之改為衣物或寢具,有些無家可歸者,更把塑膠布懸在樹間,搭成帳棚,以為全家人臨時棲身之所。我們也發放罐頭食品,他們很快便吃完,利用空罐做為唯一的烹調用具及食物容器。看到那些小孩吃完食物之後,臉上那種期盼的表情,真令人於心不忍,但願當初能再多帶些物資前來賑災。

「看到尼泊爾的小孩,真令人心痛;他們大部份光著身子,一半以上有寄生蟲,手腳瘦如枯枝,肋骨也凸了出來,腹部卻膨脹如鼓。

「我們到了一所半傾頹的難民營,那裡收容了因水災而流離失所的難民。有個小男孩獨自蹲在陰濕的角落,骨瘦如柴,瘦削的臉上只見骨架和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他看著我們,似乎不知道該上前來或是該跑開。

「聽說他是全家唯一的生還者,他親眼見到父母兄弟姊妹們被大水沖走;每天早上,他沿街乞討,搜尋食物,但晚上回到難民營時,卻還經常因為飢餓而哭泣。像這樣的孩子,在尼泊爾到處都有。

「慈濟人很快再度前往尼泊爾,為災民興建了一千八百座愛心屋,給予他們其他所需的援助,直到他們免於饑寒為止。這一切全都是本著上人的教誨:『地藏王菩薩誓願前往地獄,度盡地獄眾生。一個心存慈悲之人,亦將分擔眾生的苦難,直到眾生離苦得樂。 』」

 

二十三章

惟有所有的屠夫皆已放下屠刀,世界方不會有暴力。

愛心鑼的響聲仍迴盪在耳邊,百山和我已離開臺灣,在太平洋上一萬二千多公尺的上空,向美國加州飛去。

「請拉下窗蓋,」空中小姐廣播:「幾分鐘後,我們將為大家播映影片。」

幾分鐘後,黑暗機艙中有三面螢光幕開始放映電影,畫面中的一對男女正在爭吵,未幾,又出現飛車追逐,槍彈交加,鮮血四濺的畫面。

我們的腦海中仍存留著證嚴法師及其信眾的祥和神態,實在難以接受這樣血腥暴力的鏡頭。打開手提袋,我看到慈濟人送給我們的卡帶,其中有歌曲、音樂演奏等,但大部份是法師的演講。我取出其中一卷,放進手提收錄音機中,和百山共用一副耳機,並為他充當即時翻譯,因為他只能聽懂簡單中文。

「上小學的時候,我住在清水,每天上學途中,常仰望天空,看飛機掠過天際。

「那些飛機不載旅客,只載軍人,軍機轟炸臺灣,將我們的家園夷為平地,摧毀農地,炸死無數的人。

「清水有間寺廟,供奉著觀世音菩薩。每當空襲警報響起,大家開始躲警報時,總會大聲求菩薩保佑:『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請保佑我們!』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中午,當警報響起,大家急忙跑進防空洞,許多主婦手上還握著菜刀。敵軍投下炸彈,防空洞為之震動,灰石由頂上震落。

「觀世音菩薩,請保佑我們不要被炸死!」周遭的人異口同聲祈求著。

「有位穿黑衣的老人搖頭說:『觀世音菩薩怎能保佑你們呢?是你們自己的惡業導致今天的果報啊!你們沒看到他為你們過去的罪孽垂淚,比你們還傷心;而今他淚水已乾,正流著血。你們難道不知道,只有自己才救得了自己嗎?佛陀說,惟有所有的屠夫皆放下屠刀,世界才不會再有暴力。』

「我盯著黑衣老人,牢記著他說的每個字,不知那時佛教就此已入我心。沒錯,那已經是將近五十年前的事;在我清水的童年時代,躲在防空洞中,聽著飛機呼嘯而過時!」

錄音帶的正面播完,我和百山針對剛才的內容討論了一番,百山又將錄音帶翻轉到另一面,此時飛機已接近美國。

人性總認為凡事皆理所當然而永恆。其實生命短促,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必須珍惜在和平時期與所愛的人共處的每一刻。

我們抵達舊金山,領取行李,排隊通關。見到驗關人員要求前面一對夫婦打開行李,接受檢查。

「妳帶了很多東西。」海關人員對那位年輕太太說:「絲洋裝、皮鞋……還有勞力士表、珠寶首飾。」

那對夫婦因此必須付出很高的關稅,做丈夫的開始責怪妻子。

「你也有買!」她咆哮著反脣相譏。

當我們坐在咖啡廳內靜候轉機時,還聽到那對夫婦在爭吵,而且無意中聽聞他們正在度蜜月,然而此刻卻後悔跟對方結了婚。

「為已經發生的事這樣爭吵,真浪費時間。」百山說:「瞋怒的時候,寶貴的光陰正悄然流逝。」

我接口道:「多希望我們還像他們一樣年輕!可是最糟糕的是,年輕人總把青春視為理所當然。」

咖啡廳裡充塞著快節奏的音樂,但卻無法淹沒那對夫婦的吵架聲。百山把收錄音機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鍵,證嚴法師平靜的法音傳入耳際,掩蓋了所有的噪音。

「人性總認為凡事皆理所當然。戰爭一結束,人們便忘了空襲的炸彈,而認為太平歲月將會永存。

「但是我卻從不作如是想;我忘不了無情的炸彈曾經奪去許多親朋好友的生命,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個孩子,卻常常擔心戰爭又會爆發。因此,我懂得珍惜所愛的人,而且全心全意地愛他們。

「在眾多親愛的人之中,我和父親感情最親,他本是我的叔叔,我過繼在他名下為長女。他長得很富態,在當時,『胖』 代表健康,所有的人都認為他至少可以活到九十歲。

「那天,我和爸爸如常地到電影院的辦公室處理業務,他說頭痛,我便趕緊打電話請熟識的醫生來。醫生為父親打了一針以降血壓,沒把病人當回事,就離去了。我於是僱了三輪車送父親回家,當他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時,我走到外面天井,跪下為父親祈禱。當時我並不了解佛教的真義,也不知道祈禱其實是自求多福之意。我向觀世音菩薩祈求:「請保佑父親康復!」

「我跪禱了良久,然而第二天父親還是往生了。

「許久之後,我才憶起當年黑衣老人在防空洞裡所說的話,因此明白:父親和我已註定要分離,所以即使是觀世音菩薩,也無法改變我們的共業。」

機場廣播宣佈:飛往芝加哥的旅客可以開始登機。百山關掉了收錄音機,當我們走向登機門時,那對年輕夫婦的吵架聲仍在身後迴繞。

佛教是一種力行而積極的生活方式,佛教徒應眾善奉行。並為眾生拔苦施樂。

在飛往芝加哥的途中,百山又打開錄音機。

「年輕時,基於對信仰的需要,我曾探索過基督教,」證嚴法師說:「當時彰化有位基督教的牧師,在醫院當內科醫生,他是個英國人,據說他和太太曾將自己的皮膚移植給一個被燙傷的小孩,我對他的行為十分敬佩。

「幾位基督徒知道我在研究基督教,便送給我聖經和一些小冊子;仔細研讀之後,我卻覺得基督教不夠圓融。後來有機會讀到佛經,立刻感到這就是我所需要的信仰;它有合乎邏輯的解釋,科學的證據,以及哲學的精義。

「我停止了對宗教的追尋,全心學佛,但對於佛教的發展現況我並不滿意;因為在大多數人眼中,佛教是消極、出世的宗教,也是落後國家裡,下層社會無知貧民的迷信。

「我決心重新發揚佛教,回復二千五百年前初創的本義,希望自己和隨眾能向世人證明:佛教是力行而積極的生活方式,佛教徒奉行眾善,並為眾生拔苦施樂。」

我和百山一再反覆地聽著這卷錄音帶,直到飛機準備降落芝加哥時為止。

嬰兒靠奶水的滋養而長大,佛教徒憑藉著勇氣與耐心而精進。

我們登上返家最後一程的通勤飛機,機上只有十八個座位,乘客之中,有位抱著嬰兒的年輕媽媽。

起飛之際,嬰兒狂啼不休,做母親的耐心地哄著:「別哭,寶寶,別哭,心肝……」

小飛機中央的狹長走道將兩邊的座位分隔開來,百山和我因此得靠近些以共用耳機,繼續聽證嚴法師的開示。

「嬰兒一天天逐漸成長,佛教的修行者亦如是;佛和菩薩都曾是凡夫俗子,歷經無始劫而終於得道。

「嬰兒靠奶水的滋養而長大,佛教徒則憑藉勇氣與耐心而精進。」

在短暫的飛行之後,百山和我收起錄音機,望著窗外。高聳的摩天大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密西根州北部人煙稀少的半島景色,大部份地區覆蓋在白雪之下,結了冰的密西根大湖閃閃發亮。

我感到筋疲力盡,遠離了繁囂世界,即將回到靜謐小鎮上的小窩,我忽然好想家。

「快到家了,」我說:「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抱小貓小狗,你呢?」

「和妳一樣。」百山說:「然後我要好好休息一下,以迎接新的一天。我們黎明即起,開始寫這本書。」

他一提起這本書,我的疲勞頓消,坐直了身子說:「對!明早第一件事就是開始寫書,我們將全力以赴地完成這本著作。」

證嚴法師的臉忽然清晰地映在腦海,他的聲音在我心中迴響,我彷彿又看見閃現白光的靜思精舍,在臺北和臺中的慈濟分會,它們的大門敞開著;一列身影自記憶中躍出——令人欽佩的師父們和慈濟人。

「百山,」我說:「我們在萬里的歸程中,聆聽上人的教誨,也把他的教誨從遙遠的臺灣帶回密西根。」

百山點點頭,「我們還帶回豐盛的友誼,和佛陀無量的智慧。」

我微笑著,以自信而堅定的口吻說:「有這些強而有力的支持,我們一定能寫出這本造福人類的書,透過證嚴法師的教誨,以佛教去啟迪人心!」

  

 

尾聲

人生難免別離!但總有重聚的一天。

幾個月過去了,在寫書的過程中,因為有些問題需加以補充,於是我和百山又回到臺灣,為此尋找答案。

初春時節,杜鵑花盛開,有紅的、白的和粉紅的。來到花蓮,暴風雨剛過,天空一片透亮湛藍,浮雲簇擁著高山,河谷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

加快了腳步,走在如蓋的綠蔭下,一幢白色建築矗立在眼前,我們看到了熟悉的石柱和屋頂。

兩位比丘尼站在精舍前,身穿灰袍,寬袖在風中飄垂。

「宣師父!旻師父!」我邊喊邊向他們飛奔而去。

我愈接近,他們臉龐愈清晰;宣師父的慧眼清亮如昔,旻師父的笑容也一如我腦海中的印象。

「歡迎歸來。」宣師父鎮定地合十說道。

「真高興又見到你們。」旻師父點點頭輕聲說。

他們的沉著和鎮定,令我想起大海,起伏的情緒都深藏在內心底。我極力地克制著激動的情緒。

「上人一定會很高興再見到你們。」宣師父領著路說。

上樓時,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走進房間。這房間我只來過一次,但因魂牽夢繫,因而對此地感到非常熟悉。房裡的籐椅上鋪著薄軟墊,矮几上有插花,電腦和打字機分別擺在六張書桌上,梳長辮的近住女們正坐在桌前工作。我瞥了室內一眼,視線落在玻璃桌後的座椅上。

證嚴法師從座位上緩然起身相迎,他看來比我想像中要健康得多;上次我們見面時,他正罹患重感冒,打著點滴,現在臉龐較那時豐腴,眼眸更加清亮,雙頰和嘴脣不再毫無血色,而呈現出如珊瑚般的紅潤。隨著灰暗冬日的消逝,暖陽普照,他也恢復了神采。

「真高興你們回到臺灣。」他合十點頭招呼,目光卻不離我身。

過去三個月來,我和法師千山萬水、萬里相隔,然而這些卻不能真正分隔開我們,此刻,我覺得彼此是如此地親近;雖然我們從未互通音訊,卻一點也不感到陌生。

「我多麼希望能回來定居。」我喃喃說著,待法師坐下後,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我有樣東西給妳。」他柔聲說道,緩緩張開左手掌。

掌心中,一枚金戒指微微發亮,我傾身細看,認出那是二十年前百山曾為我戴上的結婚戒指。

「可是……」我說不出話來。

「妳捐出來義賣,」法師把戒指送到我眼前說:「而我把它買了下來。」他為我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慈祥地說:「這枚戒指對妳而言,意義重大,妳再也不可以脫下它。」

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心中思緒翻騰不已,卻欲語還休:「這枚戒指是我的一部份,我把它留在臺灣,是希望買下它的人能來見上人,等於也帶了部份的我來到上人這裡,沒想到這部份卻一直跟在您身邊,難怪我覺得與您更加親近了!」

我強忍著哽咽,仍止不住啜泣,眨眨眼,熱淚沿著雙頰滑落,流到抽搐的脣邊。我咬緊牙關,努力地試圖控制情緒,由於一向視流淚為怯懦,因此我向來很少哭泣,雖然剛才是為法師的無盡愛心所感動,因而淚水一發不可收拾,但仍感到難為情。

「我知道這枚戒指對妳的意義深重,因為我曾看過妳寫的一本中文著作。」耳際傳來法師溫柔的話語。

我驚訝地看著法師,沒有料到他日理萬機,卻還會抽時間看一部微不足道的作品。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我們暢談不已,終至無言。

「一切盡在不言中。」法師搖著頭說。

「對!」我深深嘆口氣說:「言語只不過是些表達符號罷了!

過了半晌,他悄然說:「我不知道為什麼關懷團體會找妳來寫這本關於我的書?」

「我也不知道。」我答道。

凝視著他的雙眼,我緩緩地又問:「真的是『他們』促成這件事的嗎?」

他毅然地看著我,微笑說:「我不知道!」

我們四目交接,卻相對無言,然而心意互通;我深感到自己的靈魂似乎較我本人知道更多事情——是否它仍記得前生往事,當宇宙初始,大千世界也未曾古老如今日?

法師走到桌邊,拿起一個小包。

「我的祝福將伴隨你們回到那遙遠的國度。」他邊說,邊為我在腕上戴上唸珠,其中最大一顆青珠內嵌有上人的法相。

他又從桌上拿起銀灰色的心蓮,內有三個銅板,為我掛在胸前。「希望它帶給妳平安、快樂、健康與成功。」法師又同樣地以唸珠和心蓮跟百山結緣。

啟程的時刻到了,我和百山得去趕搭飛機,法師送我們到門口,握著我的雙手說:「人生難免別離,但總有重聚的一天……你們什麼時候再回來?」

「我……」我為之語塞,繼而說道:「一部份的我會經常回到這裡與您同在……」

他笑著搖頭說:「最好是整個人都回來,而且待久些!」

我緊握著他的手說:「當這本書付梓時,我一定會帶著第一本書回來讓您審閱。」

他點點頭,臉上現出微笑,「好,我會在這裡歡迎你們回來。」

在告別時,我直視著法師的雙眼,腦中生出一問:是不是法師的願力使他成為憫愛大師,而我的願心促使我將他的事蹟公諸於世?

 

~以上擷自《千手佛心―證嚴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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